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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新变

网络时代的文学批评:新变、困境与求解 作者:吴优 著


上篇 新变

第一章 互联网赋形新的文学空间

每一种传播媒介在帮助人类传播信息的同时也在以特定的符码转换机制改变和规约着人类感知世界的尺度和方式,影响着不同感觉在生活中发挥作用的频率与强度,从而对人的交流方式、行为方式、思维方式产生规定性,进而对一个时期的社会运行和文化发展产生结构性作用。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国接入国际互联网以来,网络从一开始的少数专业人士小众应用,到今天深入大众的日常精神、物质生活,以其特有的分布式、多向性传播模式打破了印刷时代点面式、单向性的传播格局,并随着它对社会生活各方面介入的深化而使这种运作模式的解构与重构遍布当下中国社会文化生活的诸多角落。一个富于流动性、联结性、互动性、个性化的真实虚拟空间正由网络传播模式形塑而出,并持续地生成与演化。网络媒介对当代社会文化空间的这种变革与重塑促成了20年来文学场域的新变与位移,在网络文学、网络批评与传统文学、传统批评的碰撞与交融中,生成了文学批评新的运作空间。

第一节 作为社会文化结构力量与认知手段的传播媒介

从书籍到电视,从文字到光电,从视觉到视听,每一种媒介都是对我们自身某种感觉器官的延伸。这种延伸借助某种传播介质,将人类的思想意识转换成某种符码或在不同符码之间进行译码,然后通过符码接收者的解码完成传受主体之间的信息、情感交流。在这样的编码、译码过程中,人的某种或某些感官功能被加强以克服信息传播过程中的时空障碍,从而使人类的信息传播活动能够以更快的速度并在更大的时空范围内展开。因为借助媒介的人类传播活动依赖信息的编码、译码、解码过程来实现,要使信息能被成功地传播出去并被接受者理解,无论是信息的传者还是受者都必须遵守相应媒介的符码转换规则。如此一来,媒介在帮助人们传播信息内容的同时,也通过一次次的编码、解码操作促进了人们对特定编码、解码逻辑的熟悉、运用与内化。久而久之,作为传播工具的媒介的运行逻辑就反过来对工具的使用者形成了一种规训,这种规训作用从外在的社会符号、交往行为深入到思维模式、文化心理,从而作为一种深层次的力量结构形塑着整个社会和文化。而每次媒介技术革命都会带来编码解码规则的变革,也必然导致人的感知尺度的某种调整,以及不同感官强化和延伸程度的变化,而这些都将共同引起人的思维、行为模式的变化,从而引起对旧有传播格局、社会文化结构的冲击。当然,任何新媒介都能够被创造出来并在社会中广泛应用,这是因为它实现了对人类信息传播能力的某种提升,而这必然会促进人类认识世界、感知社会能力的提升,促进社会文明向前发展,而新的社会结构和文化模式必将是在新媒介带来的认知创新促动下,被新媒介内部逻辑形塑的。

一 比内容影响更大的是媒介本身

谈到传播媒介,文化学者们甚至专事传播学研究的学者们长期以来的普遍看法是:媒介是一种工具、渠道,一种中性客观的存在。虽然作为信息的传播渠道,其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其重要性的发挥主要取决于人类如何使用它,或人类利用它传播什么内容,而媒介本身并不具有任何积极的能动作用。直到20世纪60年代,加拿大传播学家、文学批评家麦克卢汉提出“媒介即信息”理论,揭示了媒介本身作为一种结构性力量对人类感知模式、社会总体结构和组织机制的能动性作用。麦克卢汉将媒介传播的内容比作“滋味鲜美的肉”,媒介就好比是提着肥肉进门的盗贼,每天接触媒介的人们只注意到了肉的鲜美与否,却从没意识到盗贼是如何偷走我们的注意力的,而这正是媒介隐秘地发挥作用的过程。每一种媒介的使用,都会在过程中对人产生一种“尺度”,而这种“尺度”就会要求人们按照特定的模式去感知世界、沟通彼此,并以此为基础去组织社会生活。任何媒介或技术的“讯息”,离不开它引入的认知事物的尺度变化、速度变化和模式变化[1],这才是传播媒介真正的意义所在。这种感知世界的“尺度”一旦深深植入我们的大脑,就会形成看待和理解世界的固定模式,从而形成一种固定的无意识,在我们的社会生活和文化中发挥作用。就好像铁路技术的出现,给早期现代社会带来的不仅仅是更为强大的运输能力,更重要的是它将一种新的运动尺度引入了人类社会,这种尺度的引入带来了人类社会运动速度和生活空间的一次跃升,带来了新的生产组织模式、新的城市格局和新的假期与旅行。而飞机技术的出现,不仅进一步提升了运输的速度,而且打破了铁路运输时代的市场格局,带来全球化程度更高的经济政治运作模式以及休闲方式。这一切都与货车和飞机所运输的货物是什么没有关系。

媒介的结构性作用发挥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且随着媒介的发展日益复杂,常常通过多种媒介的借用与杂交产生更为强烈的效果。一本小说的媒介形式是印刷,内容是文字,而文字是语言的媒介,语言又是人类思维的表达。当这本小说所讲述的元故事与电影媒介结合时,便产生了一部电影作品;与电视媒介融合时,则产生了电视作品;进而产生了不同的传播效果。同一个故事内核通过文字、电影、电视等不同媒体进行符号转换时,都是对每一种媒介传播优势的借用,同时也受到了相应媒介的表达限制,从而呈现出故事文本的不同形态、不同特征和不同表达效果。媒介融合正是在内容的符号转换这一过程中综合了不同媒介符号的优势,传统媒介通过对新媒介的借用,产生了更大的传播力。无论是凝结在语言、文字等媒体,还是电视、广播等声像媒体,其内容因不同媒介形式的组织与转换,而呈现出不同的样态与效果。麦克卢汉提供了一种革命性的媒介理解,把媒介的信息组织与规定意义由被忽略的背景推入醒目的前台,从而使媒介由自身信息伴随的仆从,变为信息主角。经由麦克卢汉,新媒介技术出现后的媒介特点及媒介趋向,也就成为重要的理论话题。网络时代的文学创作、传播、接受以及批评的活跃,就是新的媒介技术出现后,传统媒介与其彼此融合、借用进而创造出新的传播威力的实践。传统文学形态中的故事内核构成了文本文学性的要素及结构,在网络媒介的传播程序里通过符号的转换与调整,集合了文字、声像符号的意义创造力与数字符号的传播速度,以更具传播力的文学形态生成文学的网络新空间。

二 重构社会文化——媒介技术升级带来感官的延伸与感知尺度的变化

“媒介即信息”理论立足于阐释媒介对社会生活及文化各领域的结构性影响,阐释的出发点是人,因为媒介影响得以实现的核心点是人,从人的视角出发,一切媒介都是人类的官能延伸。“轮子,是脚的延伸。”[2]“衣服,是肌肤的延伸。”[3]“书籍,是眼睛的延伸。电路,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4]

在文字符号产生之前的时代,人类的传播主要依赖口语。口语传播的时空特性首先要求传播过程中空间的在场和时间的同一,这就使人在说话时可以辅以动作和表情等,而听者也会即时地对说话人做出反应;但是到了文字时代就很少有人会对着书写过程或者一页文字做出反应,因为文字培养出更为分离和超然的书面文化,口语则牵引着人们更多地卷入事务或情绪中。其次,由于声音传播的非定向性,声音所达范围内人人皆可听到,某种意义上造成了文字前社会群体与私人界限的模糊。直至书面文化出现后,隐私才成为可能,个人主义也开始形成。在麦克卢汉看来,口语的交流行为声情并茂,是人类各种感官的综合运用。如同饮食的习惯、艺术的风格一般,每个民族特有的语言都在带领着它的使用者以其独特模式去认识这个世界,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一时期的文艺,具有游戏和宗教仪式的印记,口耳相传,以富于模仿性和参与性的形式反映了人类对神秘宇宙的膜拜与好奇。

麦克卢汉认为,文字(尤其是西方的拼写文字)出现后,带来了人类感知世界方式的变革。一种人类创造的脱离于人类感性直观的符号通过与人类语言的转换而具备了传播人类意识的功能,由于文字符号的外物性,人类对世界的感知不再局限于时空统一性和当下性的听觉,人类感知的世界也渐渐从时空统一的听觉世界变成了时空可以分离的符号表意世界。将世间万事万物转换成一种同一化、序列化的拼写,这种拼写符号为西方带来了专门化的技术与科学发展、武士阶层的崛起与僧侣权威的瓦解、理性和逻辑对思维方式的统治以及情感与行为的剥离。西方文明中的文化人开始在想象的空间、情感的体验和感性的世界中遭受一种粗糙符码带来的割裂,人的“整体性”被单一的、线性的符码所破坏。文字的出现促进了西方文明的非部落化,正是在这个非部落化的过程中,文学和艺术开始取代宗教仪式和部落游戏,占领人们的精神世界。在希腊的戏剧舞台上唱主角的不再是众神,更具个人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的《荷马史诗》取代了传统的宗教仪式和神话,成为“市民”文化与娱乐的主角。

印刷术(尤其是活字印刷技术)的出现,给文字建立起来的视觉习惯带来了更加有力的确认和延伸。活字印刷技术的工作模式是将整体过程拆分为可任意组合的部分,并且这种组合可以被无限重复,这种整齐划一的机械化过程带来的优势就是文字的批量生产,从而使书籍变得易得,使阅读变得私人,小说这种篇幅较长且实用性较低的文体得以兴起。借助大批量的印刷产品,思想的传播插上了翅膀,在更广的范围内更快地传播,使身处不同地方的阅读者受到同一种思想的启发、鼓动进而达成共识。但同时,这种书面化的复制品也进一步加剧了视觉与其他感官的分离,一种主客分离和不介入的力量在人们的思维习惯中日益凸显。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人们不再像手抄本时代那样高声朗读和吟唱诗歌。原本彼此交织的音乐、文学以及绘画等艺术形式开始分离,并紧紧围绕视觉的方式展开,无论是将想象空间凝结到印刷文字中,还是将立体空间用透视法透射到纸面上。印刷语言摒除了口语不够精密准确的弊端,使鲜明精确的界定成为可能,于是知识的世界开始被分割为复杂细致的学科和专业,而个人的观点也可以印刷的形式得以凝聚和固定。印刷术所带来的量化思维,直接催生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分权思想以及文学作品中的此类主题。“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都用来表现新的权力界限这样的主题,包括王权与平民权力之界限的主题。”[5]文学作品的语言也呈现一种同一和连贯的风格,处理主题的态度和技巧也显示出一种从始至终的一致性。

电,作为一种媒介出现后,带来了感知尺度上的两个重大变化。一是信息传播速度的极致提升,传播的速度几近光速,从而消弭了传播的时间界限,使传与受实现同步;这种同步性使结果与原因没有了时间上的线性距离,行动与反应再次被紧密联结在一起,文字理性时代那种超然分离的不卷入模式不再奏效;同时由于传播的瞬息即至,印刷逻辑下那种运用单一的线性序列构建世界的方法也很难达到效果,瞬息即达的传播造成了传播场内众多因素、关系的共时互动,其构建过程错综复杂,已经不是印刷时代那种线性逻辑可以把握的了。电力技术带来的另一个感知变化是媒介与其内容的融合。电是媒介也可以是内容,电力作为媒介储存的内容不是任何的形式物质而是信息,电力和信息都具有非专门化的特征,它们不固定于任何一种功能,而负责提供整体场,这个整体场里提供视觉、听觉、触觉等多种感官的延伸,各种不同的感觉经验和印象在这里交织、互动,共同作用。从这个角度来说,电使被文字和印刷术割裂的、抽象的交往的整体现场性以信息广源性的方式回归了。所以麦克卢汉认为电力的发展逻辑是自动化,电子技术的发展将实现人类自身意识的整体延伸。从这样的感知方式出发,我们就更容易理解网络文学为什么酷爱闲聊和对话这种自然流畅的语言风格,也更容易理解网络玄幻小说中天马行空的情节和意识流式的结构。由身体化的口语到文字符号,再到语言组合的印刷技术、电力技术,媒介的历史实践性变化,使信息的收集、制作及传播不断地发生巨大变化,作为人类文明组成部分的文学的主流形态与故事主题也随之不断更迭。

三 创新认知——技术革新改变感知方式

媒介变革对文化及观念的改变既是结果也是原因,麦克卢汉认为技术作为人的延伸,对人的反作用在于对人感知模式的规约。媒介技术的变革带来的是感知模式或者尺度的变化。在人的感知领域中,尽管对不同媒介技术不同程度的使用会产生某种偏好,但通常的情况是几种不同的感知方式以一定的比例存在,而媒介技术的变革将会改变这个感知比率。人类感知的整体场是固定的,如果不同感知中的某一种被强化和过度延伸,那么其他感知方式所占的比重就必然减少,其感知功能也受到压抑。拼写文字和印刷术使视觉感知功能得到爆炸式的强化后,触觉、听觉等感知方式的感知比率就相应降低以使人的整体感知场保持平衡,必然的后果就是触觉所关联的卷入和行为减少,人类感知和行为的整体性被破坏,从社会组织到人的精神生活都朝着日益专门化和精深化的方向发展。以电视、电脑为代表的电子媒介出现后,视觉在人类感知中的强势地位被打破,触觉、听觉开始重回人类感知的整体场,于是与此相联结的参与式、关联式、体验式的感知模式开始重新回到人类的社会生活与文学艺术中来。

人类感知世界的过程是一个复杂的整体过程,不同的媒介并非简单地瓜分人的整体感知,它们之间也发生互动与借用,并通过这种交融与影响形成新的感知比例和感知模式。例如,电报技术因为提高了信息传递和搜集的速度,而使原来占据报纸核心地位的社论让位于消息,报纸的版面也由用头版阐述主要观点变成罗列众多新闻标题。广播的出现给新闻、天气预报等内容带来了新的传播节奏和模式,也给诗歌、小说带来了新的欣赏维度。电视出现后,广播电台又不得不迅速调整其节目安排和风格,流行音乐开始在电台成为主角。艾略特利用爵士乐和电影的形式来创作诗歌,小说《尤利西斯》则借用了卓别林的主题[6];影视剧的投资者们纷纷把目光投向畅销小说,因为由这种文学作品改编的电影或者电视剧对观众形成了一种心理的完形结构,从一开始就具有了先验的优势。艾略特认为波德莱尔的作品通过融合、借用不同的文化氛围而使生活中普通的意象具有了新的审美高度。诗人、剧作家、演员等艺术家对媒介感知特征及其作用保有天生的敏感,虽然他们从未阐明媒介这种感知杂交的效果以及媒介对社会、文化的作用机制,但他们在实践中无意识地运用了媒介的杂交力量,尤其是当社会发生重大的技术变革,并产生新的传播媒介时,他们往往利用新的媒介技术使旧媒体产生更大的力量。

新旧媒介的交错与融合产生了爆炸性力量,历史上最为突出的就是西方的拼音文字与口语的交锋。麦克卢汉将拼写媒介入侵口头媒介时所产生的剧烈变动比喻为一场“爆炸”,因为拼音文字将人的经验世界拆分成一个个分裂的单元,并通过将这些单元排列、重组为线性序列,构建了人类感知和社会机制的基本模式,这种模式的优势是能够迅速改变形态和做出反应,这一优势强化了西方社会对自然和人的强大驾驭力量,推动了工业的发展和军事的扩张,同时也把人从家族关系和家庭联结中分离出来。拼写文化与口头文化交织所产生的能量,对西方社会的结构方式和人的生存体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电力技术出现以后,以电视为代表的电子传播媒介引起了人类社会上的另一次文化“爆炸”,这种颠覆式变革随着电脑和互联网技术的广泛应用正在走向一个新的文化冲突与杂交的高峰。这是一场融合了听觉、视觉、触觉乃至味觉、动觉等的综合感知模式对原来相对单一、割裂的感知状态的反扑。计算机网络技术所提供的感知比率正在无限接近人类原初的感知整体性。这种感知模式的重组将消解人类世界的二分逻辑,人与自然、文化与科学、艺术与资本、工作与娱乐之间将不再界限分明,参与成为一种普遍的感知方式,整个世界构成一个信息的回路。人类最古老的媒介——语言将与电子媒介结合,并产生比文字时代更加巨大的杂交能量。网络空间中文学活动的活跃,正是语言这一传统媒介借用电子媒介释放新威力的体现。谷登堡的印刷术使文学家们把五花八门的感知和表现形式压缩至印刷文化所要求的平面、线性的描写与叙述中来,而网络媒介带来的感知变革则召唤艺术家们将综合的感知与表现模式从原来相对单一的印刷文化中释放出来,重构一个充满情感、关系、参与、互动的文学整体场。

麦克卢汉发现,对于社会文化的这种运转及变革规律,我们在过往的历史中并未有意识地予以揭示并做出反应,甚至缺乏清醒的认识。在以流水线工业、批量印刷的报纸为代表的机械逻辑急速发展之际,正是小说家们创造出来的意识流笔法,像在内心上演电影一般给人们提供了一种从日益强大的标准化、同一化机械逻辑中逃离出来的体验,使人们得以在一个自我的、虚幻的想象空间中感受自由。今天,传播技术对个体交流方式、人际关系模式、社会生活结构等的变革作用已经凸显,究其根本是网络技术对人类感知模式的调整。而感知模式的调整也必然从根本上作为一种形塑力量改变构建人类精神世界的文学世界,这种改变已经开始,并在活跃的网络文学场域及其与传统文学规制的冲突中显现出来。

用麦克卢汉的“媒介即信息”理论去理解媒介与人类感知模式、社会心理结构以及社会文学结构的关系,不仅仅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清醒认识媒介对文化和社会心理形塑作用的视角,更重要的是启发我们如何借助这样一个理论视角去思考当下网络技术给我们的文化、文学观念带来的影响,进而更加理性地分析网络技术给文学创作、接受及其背后的心理机制带来的变革,以便更加准确地找出网络时代文学创作、传播、接受、批评过程中的变与不变。在新技术冲击挑战旧有的文学理论时,能够穿过新旧文学观念冲突的表面,深入理解媒介与文学诸要素之间的关联与互动机制,辨认出文学实践中那些体现了新技术构入下社会文化心理变化趋势的发展性内容,以及旧体系中需要传承和扬弃的部分,在纷繁复杂的现实表象中拨开迷雾,发现文学发展的时代性走向,通过对旧理论、旧观念、旧方法的调整,对新形态、新模式、新话语、新取向的提炼与引导,将文学引渡到网络时代新的社会文化结构中来。

第二节 文学的网络时代

1969年,作为互联网雏形的阿帕网在美国诞生,以分布式的结构将一个个计算机终端连接起来,使任意点之间可以互相传播信息而不必经过特定的中心,但一直到1983年这个网络都只是美国军方及研究机构的内部连接,并未成为公共传播媒介。互联网最初作为阿帕网的民用分支出现,但正是从这个拆分开始,互联网这一网络的代表逐渐开始作为传播媒介发挥作用,从此开启了网络的传播媒介时代。就我国而言,这个时代的开启应该始于我国向国际互联网的接入(1994年)。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到2004年,我国的互联网传播主要以网站、论坛的形式为受众所运用。网站上,一系列与传统文学风格迥异的网络文学作品相继出现,文学爱好者在各大文学论坛评论区里展开热烈的讨论。这一时期的互联网传播被后来的互联网研究者称为Web1.0时代,其连接的典型模式是以门户网站为平台通过搜索将人与相应内容连接起来。2004年被称为微博元年,随着微博、微信等网络社交应用的迅速兴起,我国互联网传播的主流模式变成人与人、信息与信息的同步传播,信息传播与社会交往呈现出同构和彼此交织的状态,这种传播模式的变迁使文学的评论、传播渠道和模式再次发生了变化,网络文学随着网络在人们信息获取渠道中重要地位的凸显和商业资本的推动而进入蓬勃发展阶段,是为网络传播的Web2.0时代。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互联网的连接终端从原来基本依赖于个人电脑转而向手机扩展,作为移动终端的手机的功能逐步升级使个体接入网络的方式更加生活化、场景化、个性化,而阅读也更加碎片化、浅表化。文学的传播、批评平台再次扩展,并使文学接受与评论更加个性化、私人化,读者群体出现低龄化趋势。目前全国网民中通过移动终端接入网络的人数已大幅度超过电脑上网人数,手机网民在网民总体规模中占有绝对优势,互联网连接已进入移动互联时代。网络传播以计算机网络技术的发展为基础始终处于高速的发展进化中,网络时代自身的发展演变远未完成,物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等发展方向已初见端倪,并开始对文学的传播和批评产生影响。之前互联网的连接要素和连接模式无论如何变化升级,都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传播,各种传播设备都是被动的工具,而将来的媒介智能化发展则要赋予终端与人互动的能力,使媒介本身作为工具协助人类认知世界的效能呈几何级数增长,进而大幅度提升人类的认知水平。当然,这又将引起人类感知尺度、社会结构、文化逻辑的新的变革,因为未来网络连接的模式将扩展为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的跨物种连接。对文学而言,这些设备的不断智能化和广泛接入网络将导致人类感官的进一步延伸与外化,同时也意味着人的感觉、情绪等内在生理反馈将被外化和量化。网络技术发展到这一阶段,使网络不再仅仅是文学传播、文学批评展开的媒介和平台,也不只是像人一样进行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的机器人,而有可能因为掌握了大量的人类相关数据,进而帮助人类认识原来无法洞悉的文学与人心之奥秘,这也正是麦克卢汉所说的每一次媒介技术的发展都是人类认知手段的发展,必将带来认识的创新。那么在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技术迅速发展的计算机网络时代,文学的创作、传播、批评也将进入更加多维、多向、全息的运作范式中,文学批评的认知手段、批评方法以及理论、观念必将获得新的发展。

在上文中,我们依据网络传播的主流构成要素和接入方式的变化对网络传播的发展历程做了梳理,不断促使网络技术发生变化的是网络传播中不同要素的形态、方式、性能等的变化,网络传播的连接范围、连接方式也会随之改变,但始终不变的是“连接”这一本质,连接正变得越来越丰富、复杂、灵活,但无论是Web1.0时代的搜索模式,还是未来的人工智能与人的互联,分布式“连接”这一网络传播的内在逻辑始终没有改变。这种逻辑因传播活动对社会经济文化生活的组织、运作而对这个时期的社会文化具有时代界定性。

一 网络——节点和连接组成的去中心、开放式结构

广义的网络由节点和连线构成,表示诸多对象及其相互联系。本文中的网络特指以数字技术为基础建构起来的计算机网络,它是“一些相互连接的、以共享资源为目的的、自治的计算机的集合[7]”。在计算机网络的发展历史中曾出现过各种不同的网络种类,但作为一种传播媒介在文学的创作、传播与接受过程中产生影响的主要是Internet——国际互联网。互联网的基础结构很简单:节点以及将节点联结起来的连线。遍布世界各地的计算机就是网络最基本的组成单位——节点,而将任意两台电脑联结起来的光纤或无线信号就是连线。无数台电脑通过无数有线或无线的连线连接到一起就构成了互联网的基本结构。不同内容经由连线在介入网络的各个节点之间彼此传递,就形成了网络传播,连接世界各地的银行、股票交易所等金融节点的连线织造了全球金融网络;连接政治议题、权力机构以及相关节点的连线构建了虚拟空间的政治网络;连接资讯提供商、文学站点、视听平台等文学和艺术作品的生产与接受节点的数字连线,营造出虚拟的网络文学空间。根据前文所述的网络基本结构,网络中的节点随机连入网络,尽管现实中每个节点所代表的具体的电脑及使用电脑的人都是不同的,但是在网络中作为节点都是平等且无差别的。同时,整个网络不是根据事先设定好的结构建造出来的,而是由无数个具体的、实际的联结行为生成的,并且这种生成因为联结的无限性而没有时间和空间上的限制。网络的这种结构形成了网络的无中心性和敞开性特征。

网络的去中心、敞开式结构同构到包括网络批评在内的网络活动之中。正是网络的敞开性结构,使所有个体都具有了作为节点构入网络的可能,每个通过网络结构参与文学活动的个体对应的都是一个网络节点。作为平等的网络节点,每一位参与网络文学活动的主体都以虚拟身份获得了平等的话语权及话语自由,因为网络中没有自上而下的等级划分以及相应的体制规则,网络本身的结构很大程度上瓦解了传统文学体系的主体关系和权力分配,建构了网络文学场域的新的主体间位置及话语权力。

二 从大众传播到网络传播——传播范式的变迁:点对点、细分、共场

网络传播具有“网络媒体利用的全时性、媒体空间的海量性、信息文本的非线性、信息组织的层次性以及媒体使用的个性化等特点”[8]。网络传播的全时性是指网络传播的过程中,网络无时无刻不处于可用的状态,而没有了纸质媒介的出版周期、电子媒介的播出时段之限制;对传播的信息可以永久保存,而不像广播电视那样转瞬即逝;网络传播中的信息接受者——网友,可以根据个体需求自由选择时间来接收信息并且基于网络的全时性存储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再次寻找到所需信息,对信息进行重复使用。网络传播的这种特性使信息的传播打破了时间、地理的限制,极大地增强了文化传播的时空穿破力。来自不同地域、不同社会阶层的网友不仅可以因为同样点击了一部网络小说或者进入同一个评论区参与评论而产生联结,而且由于网络的全时性,原来因为各自时间差异不能同时参与讨论的网友即使没有实时在线也可以通过留言、阅读、回帖、弹幕等方式使个人观点始终保持网络虚拟空间的在场。网络的全时性特征不仅给文学主体的接受和评论带来了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由,大大提高了网络文学空间的容量,而且创造了突破现实在线限制的言说的在场性。

网络传播的海量性奠基于网络存储能力的海量性,网络存储能力的扩容使传播的大门得以向更多信息敞开,使以往不被允许进入传播过程的信息得以涌入,这一方面造就了网络传播内容的丰富性和包容性,另一方面也带来了信息的过载,使筛选与索引成为必不可少的一环。网络传播文本的非线性主要包括内容的跨文本表现形态和文本的超链接结构,网络传播基于数字技术,而数字符码能以比特为单位传播,能够转换成文字、图画、声音、图像多种形式。为了提高传播的形象性,不同的文本表现形式常常被综合运用到一起而使信息内容以跨文本形态呈现。网络的海量信息为网络大众提供了更为丰富的信息资源,如网络中大量的不同类型、风格的网络小说,其文本丰富程度超过文学史上任何一个时代,从而为作为文学接受者的网友提供了更多的文学选择。文本资源的丰富以及读者选择的自由渐渐使文学的创作—传播—阅读过程转向接受导向,文本的创作者为了使自己创作的文本能够在大量的文学信息中脱颖而出被网友看到,潜意识里会将引起读者注意力作为创作的效果期待,在创作题材、情节设计、语言风格等文本要素中将读者的接受热点作为重要考量。就批评而言,受众导向从理论、模式、话语到价值尺度成为批评的重要立场与视角。同时,在海量文本与接受个体有限阅读之间的矛盾也使批评的提升与引导功能成为重要需求,批评亟须就文本海量的网络文学空间进行理性认识与整体把握。

网络是一个非单向、非闭合的多维结构,其中的每一个节点都可以通过不同方向的连线而与其他节点产生联系,这使文本的发展产生了不同的走向,从而构成了文本的超链接性。内容的跨文本形态及超链接结构一方面使阅读获得了更加丰富的延展性,另一方面使纸质媒介所塑造的阅读专注遭到破坏。稳定的线性阅读变为发散的跳跃性阅读。当然,也正是网络的非单向、非闭合促成了今天网络文学的活跃与繁荣,无限接入与交互使个体的表达、分享、交流的愿望得以实现。网络的点对点双向传播模式使文学的发布、接受行为都更加自由、便捷,使相同的创作风格与阅读期待更容易实现对接,文学的创作、传播和阅读也更加分众化、多元化、个性化。同时,创作主体与接受主体、接受主体与接受主体之间的表达与反馈都更加迅捷、活跃,批评对创作的介入更为深入和直接。

不过,网络传播的信息并非像很多技术乐观者期望的那样以完全平等的传播状态存在于网络传播系统之中,网络传播的多元与互动性确实打破了传统大众媒体的传播垄断,但并不等于网络传播中就没有了层级和秩序,而是随着技术的变革正在构建一种新的逻辑和秩序。事实上,网络中的信息不是平铺的,而是有层级的传播。另外,由于网络传播打破了时间和地域的限制,传播秩序更加复杂,信息出现的时机、被评论与转发的多少,以及关注者的身份地位都会影响传播的效果和走向。同时这种传播的多维多层次也更容易导致以讹传讹,增加信息变形和失实的可能性。网络传播的这种类人际传播模式一方面将信息传播的权力赋予广大民众,从而使公共空间的信息与交流更活跃,另一方面使旧有的规则与界限被打破,导致信息与信息传播行为更容易陷入混乱。当下网络文学批评的众声喧哗状态以及众多网络文学事件中的言语冲突、语言暴力都是当下网络传播非有序性的体现。网络批评的个性化、多元化表达一方面为批评注入了活力与生机,一方面也造成了话语与行为的失范、失序,同时网络传播过程的复杂非线性又使传统的意见引导方式的作用十分有限,无论是网络整体还是文学批评场域都亟待探索能够适应网络非线性、非层级传播模式的新的、有效的对话秩序及引导方法。这是一个漫长的构建过程。

第三节 网络时代的社会文化表征空间

与时间一样,空间一直是人类社会变迁过程的重要维度,是社会生活的基本向度,技术以其对人类活动的加速度影响着人类与时间、空间的关系。时空与人类关系及两者之间关系的变化推动着人类社会的社会经济变革,同时这种变革也表征在人类的心理、精神世界和社会文化当中。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人类对时间、空间的穿越速度加快,以地域为基础的国家意识形态、民族文化认同日益弱化,知识的专业区分和艺术的门类界限开始消解,文化产品的生产与消费机制正在被改写,文化空间中旧有的秩序与规则被逐步瓦解,人的个体性日趋突出。从印刷时代的地域观念、文化模式和文学规则中解放出来的网络个体在获得自由之余,也逐渐脱离了社会联系、社会规则并产生了孤立感和漂泊感。人类需要重新寻求认同感、归属感,但又不愿放弃个体自由,于是只能将这种心理追求诉诸富于想象力的文学及以此为基点凝聚的文学共同体中。网络中借由文学爱好而集聚起来的文学写作、阅读和批评群体及他们所创造的文学空间正是这一社会心理的文化表征。数字技术强大的虚拟功能使今天的人们放弃了对它制造的幻象的真实性的验证,而只去关心它所创造出来的奇观,以及这种奇观带来的审美体验和价值表达。在网络虚拟空间,文学作品的细节性验证愈来愈少,而想象的虚空自由越来越大。网络的点对点双向互动模式作为一种活性机制在为网络主体提供交流空间的同时,也对空间内部系统的运行带来了自适性和创生性。当然,这也使主体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与易变。网络技术为人的个性化思考与表达提供了更大的实现可能,从而激发了人们的个性化阐释与个性化言说,使社会文化空间呈现个性化、多样性特征。

一 秩序淡化而个体性凸显的流动性空间

既有秩序无论何等确定与森严,在网络技术的透入中都难以摆脱被淡化的困境,在秩序淡化处,个性显现出来,并汇入众多个性相互作用的洪流。就文学领域的技术投入而言,既有批评理论所立基的文化认同、专业范畴、运作机制等都在网络新技术的解构下弱化了其规则性、秩序性力量,文学活动主体的个体性从这种弱化中被解放出来,以活跃的状态彼此碰撞,并在碰撞中呼唤新的秩序。电子技术强化了人类的信息传播和空间移动能力,网络接入使已经被全球经济一体化裹挟的国家性、区域性文化系统更加脆弱。人们在选择、接受文化产品和艺术作品的过程中受地域束缚越来越少,国家或地方内部的文化产品在个体的文化消费选择中面临着来自域外的其他文化的竞争,个体通过网络强大的转换和传播能力使能量以及信息在不同地域间流动;世界经济通过全球网络贯穿不同国家与民族,强势文化亦借由信息技术侵入弱势地区,地域性文化正在网络信息的裹挟下重新寻找定位与谋求发展。以区域为基础的政治生态、民族意识、文化认同正在被重组,传统的以地域为基础的文化视角正在失去理解和认识现实的作用。

知识的专业区分和艺术的门类界限正在被消除。自电子媒介出现以来,尤其是计算机网络的广泛使用带来了大范围的即时连接。这种社会生产生活中的广泛联结以及由此产生的信息、能量的传播与转换,造成的必然结果就是专业与门类界限的打破,以及不同行业与学科之间的交流与融合。技术与文化不再泾渭分明,艺术与商业也在融合与互鉴……社会生活与文化的各个方面和层次都在计算机网络的贯穿与连接下汇聚在一个整体的感知与交流场中,获得了统一与综合的转换尺度。

文化产品的生产与消费机制正在被改写,生产、传播、消费、接受、鉴赏、反馈等环节的线性过程已被打破。计算机网络近乎光速的信息处理及传播速度,使原来按照时间组织起来的生产与消费过程缩短到同一时间与空间中来,生产与消费过程中时间与空间距离都被计算机网络技术消弭了。同时,由于计算机网络时代的能量和信息传播都以光电为媒介来实现,能量与信息、知识常常以光电的形式共存于一体,传播往往是能量、知识、娱乐等的整体传播过程,所以一次传播过程可能同时包含生产、生活以及学习等多个过程,生产与消费、生活与文化正在融为一体。

伴随着旧有秩序与规则的淡化,人的个体性也在不断凸显。网络技术的无远弗届和光速传播进一步改写着人类历史上个体存在与时间、空间的关系,随之而来的是文化从区域国家等空间位置中的溢出、文化与现实生活界限的消融、文化知识内部不同专业门类的交叉、文学领域内部各个活动环节的彼此介入。这即是说社会文化空间中很多原有的运行体系正在被突破,这种突破意味着在相应领域与空间中旧有秩序、规则的淡化,随之淡化的不仅包括附着在这些体系上的个体的身份与位置,还包括这些体系中规则、秩序对个体的规范与约束,个体从社会中被解放出来,正是这种解放使网络大众从传统文学体制下“哪些作品能够被出版、通过哪些媒体才能阅读文学作品、通过何种渠道才能发表评论、什么样的文章是好文章、什么样的理解才是正确……”这类体现着规则与秩序的行动框架中冲出来,像逛超市一样地选择阅读内容,像跟熟人聊天一样地评论作品,甚至可以转换位置,作为写作者来直接书写自己的想象……个体的独立与自由获得极大的解放。

旧模式的瓦解催生了人对社会性与新秩序的需要。人的存在是社会性存在,而规则和秩序是在人的个体性选择与社会整体行动之间的一种理性的协调与平衡,其意义在于为人的个体性选择提供稳定的、可期待有效的引导与参考。网络条件下打破了旧有文学秩序的网络书友们在享受着旧秩序淡化所带来的自由与个性解放之余,也被选择的无从参考、判断的无所依据所困扰,自由选择的权力后面附带着为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承担后果的责任。人的个体性与社会性就是一对矛盾统一体,过度的社会性束缚必然招致个体性的反抗,而缺乏社会性支撑的个体性又往往会陷入混乱与焦虑,网络时代对旧规则、旧秩序的颠覆不意味着网络时代文学空间不需要规则,而是需要构建与网络时代文学实践相适应、与文学主体个体性相协调的新规则、新秩序。

二 渴求共识与联结的认同空间

个体并非孤立的个体,社会性生存是人的本性生存。在网络时代被凸显的个性同时又在相互作用中渴求相互认同,就像人在眺望夜空时总能自发地看到联组的星群一样。正如麦克卢汉所指出的,电子技术(尤其是网络技术)给人类带来的感知延伸前所未有,它所引起的社会模式变动也是前所未有的,印刷时代的社会运作体系和感知惯性日益失去其有效性,人们因此突然感到无所适从。随着全球化经济对民族国家和区域集团界限的打破,以及资本、信息、商业精英的世界性流动,人类在工业文明时代建构起来的社会秩序框架、价值伦理、个人身份认同以及社会心理都在被摧毁,人们在获得前所未有的超脱时空的“自由”的同时,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立和不安之中,因为生活中充满了不确定性。

以古登堡印刷术为先导的工业文明席卷西方社会时,也曾发生了人类自我感知的剧变。那一时代的变革把人从旧有的社会联系中抽离出来,因为在农业社会中,个人处于复杂的、强大的、附带了诸多伦理及道德判断的社会关系中,无法适应工业逻辑那种割裂的、机械的工作秩序。从旧的社会秩序中被抽离出来的人们很快被置入了工业时代中顺序的、机械的、按部就班的社会格局中,农业社会中的秩序与联结被现代的劳资关系所取代。在这个关系里面,资本家以及政府通过有效劳动—酬劳、懈怠—惩罚模式,以及保险、医疗等社会福利体系来对劳动者实施控制。但随着电力技术的发展,现代管理作为一种秩序模式开始式微。由于电力技术带来的速度强化,工业生产的组织方式变得更加快速、灵活。管理可以不再依赖制度与监控,而诉诸劳动者的心理压力。因为网络时代的工作充满了变动和外包的可能性,没有任何人的工作是永远不会被替代或者被取消的,劳动者之间的竞争替代了管理者的监督和要求,成为这一时代更为有效的管理手段。

被计算机网络加速的全球化同时正在加速推动着权力的位移和全球视野的打开。随着资本、信息和精英人士的世界性流动,权力正在从政府、国家甚至政治中逸出。在全球化的资源配置中出现了超出国家政治的力量,而政治运作仍然是以国家为基本单元的,某一国的政治制度和部门还是局限于其地域性的。因而,不论是对社会经济的组织方面,还是对社会文化的统驭方面,政府的力量都在减弱。国家之于大众的生存状态上的许诺以及意识形态上的召唤都在减少,或者不再那么令人信服。原来建立在民族国家历史文化基础上的身份认同,构筑于政治团体光辉梦想的情感归属开始遭遇危机。

从生存的地理空间、工作的内容模式,到家庭的结构、内心的信念,一切都充满了变化的可能,无论是物质的形态还是精神的寄托,没有什么能够长久存在,长久到我们可以彼此信任、依靠和归属。人们开始失去存在的坐标和生活的线索,生命中各种联系都在弱化。这种缺失激起了刚刚被网络时代裹挟进来的人们建立联系、寻找认同和归属的强烈愿望。而计算机网络技术提供的连接能力与表达空间正给这种愿望的实现带来了可能,网络文学空间的繁荣就是网络技术支持下人类寻求认同的情感渴求的释放与表达所促成的。

三 感知统合的真实虚拟空间

真实与虚拟在网络时代握手言和,双方都在对方那里找到了各自传播与接受的根据,于是,一个新的空间被凸显,即真实虚拟空间。人类的实践建立在对世界感知的基础上,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我们感知中的世界,是一个由感知的尺度和符号转换出来的虚拟的“真实世界”。从我们最原始的感知媒介——语言开始,感知过程中的编码与译码就不可避免地面临着信息和意义的减损、衍生以及由此产生的偏移。而后来出现的拼写文字更是将立体的世界压扁在平面线性的字母排列中,减损了大部分的触觉等感知元素。所以,不是计算机网络创造了虚拟空间,这个虚拟空间自古存在,只是此前的虚拟空间是有待感官与身体行为验证的虚拟空间,文学就建构在这样的世界秩序中。网络技术下的虚拟空间,实在验证性已经让位于数字信息,这种情况下,文学作品中的细节性验证越来越少,而想象的虚空自由越来越大,它所带来的书写特点便是叙事对描写的挤压乃至取代;在题材和故事的创作上则是题材的超现实、奇幻化取代了现实主义,修仙、穿越小说大行其道。伴随着电子游戏的虚拟世界、好莱坞大片的数字特效长大的网络一代早已习惯了数字技术创造的虚拟世界,对于魔幻、修仙、穿越这类缺乏现实验证性的故事内容,自然不会将真实与否作为评价标准,也不会关注描写是否细致入微,而注重故事是否足够神奇,叙事是否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文化表征空间的极度真实化,不仅提供了更为强烈的文化的审美体验,而且以其丰富性和全面性构成一种生活体验,延展于人们的生活实践,与人们的真实行动和社会的发展进程产生互动。在“真实的虚拟”与真实的互动中,生成新的真实与体验,对社会生活的真实进程产生了冲击和影响。“至高的精神力量依然能够征服灵魂,却失去其超越人类的地位。”[9]真实不再让人惊奇,基于空间的地域文化与基于时间的历史文化都可以借由网络信息的共时在线而任意组合与拼贴,历史不再不可重现,真实不再不可改变,我们的社会文化空间虽然是一个虚拟空间,但它具有了前所未有的体验真实。于文学的创作者而言,传统上很多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的意象通过虚拟现实技术得以直观呈现,丰富了艺术家创作的手段,文学想象、艺术创意可以更加自由大胆、天马行空。于文学接受者而言,在当下网络形塑的真实虚拟空间中,文学描摹、再现的真实让位于体验、情感的真实,人物行为、故事情节的真实让位于表意的真实。如果文学所表达的对生活的思考、对人性的体悟是真实的、坦率的,那么人物的无厘头、情节的荒诞都不影响读者对作品的接受。

四 人人参与的共时性互动空间

计算机网络技术对人的延伸不是单一官能的延伸,而更像是人的中枢神经的外化。人的中枢神经不仅能够感知到任何一种感觉,更重要的是它能够对这些感知进行统合与处理,这个统合与处理的过程正是基于不同感知的交互作用,在交织互动的过程中,人的各种感知与经验相互作用以对信息做出判断和反应。外化了这一感知的计算机网络也正是通过这种机制处理信息的,因而计算机网络就是综合了各种感知模式的一个综合的信息交互场。交流互动是这个场中各种信息及个体运行的基本状况。计算机网络的这种运作模式决定了网络时代社会文化运行的逻辑完全不同于机械工业时代那种单向、割裂、线性的逻辑,而代之以交互、统一、有机的机制,这种运作模式和心理机制正在经济生产与文化艺术的各个方面显现出来。机械工业时代泾渭分明的生产与消费两端现已交织为一体,而知识的学习、艺术的鉴赏则成为一种重要的生产和消费形态,当下文学领域中文学创作(生产)、接受(消费)、批评(反馈)之间的在线共场、相互影响和介入正是网络共时性形塑文学空间的体现。

计算机网络使人的中枢神经在空间上可以延伸到全球各地,在时间上可以延伸到古今,不计其数的信息和个体都在这个整体交互场中存在。这就使可以实现交流互动的可能性空前扩大,大规模跨越时空的个体共时在线给大规模的自由互动带来了技术上的可操作性。这使文学的创作者、阅读者之间的距离缩短,文学的创作、接受和批评过程构成一个整体圆环,分离的线性过程现在融合为同时活动的整体过程。更重要的是计算机网络这种中枢神经式的延伸在文化/文学领域形成了非线性运行模式,传统文学体系下读者反馈的延迟性、间接性和渠道的不顺畅性都被点对点双向传播消解掉了,非线性的内部运行机制使文学活动体系获得了自我反馈与调节的能力,多维的互动过程使主体彼此影响、介入,并在复杂的运动与调节中生成新的观点、意义、意象、规则等。文学空间具有了自适性与生成性。

网络形塑的文化空间有利于陌生主体之间建立联系。互联网中存在很多虚拟的交流空间和平台,这些平台常常通过相似的问题关注、相近的兴趣爱好或者彼此接近的文学理解尺度来凝聚个体,而分布在整个网络空间中的虚拟交流平台又非常多样,各具特色。不同平台内部的个体(网友)基于某一共同关注的内容交流想法、确认价值或分享利益,虽然在现实中很可能素未谋面也毫不了解,但这不妨碍参与互动的个体之间获取信息或者体验情感,因为匿名以及随时可以结束互动关系的便利,使互动和交流更具率真性,这有助于散布在不同空间的个体扩展活动空间和形成新的联结。而这种联系与现实社会关系并不矛盾,甚至可能由线上过渡到线下,促成真实的社会联结。事实表明基于网络虚拟交流的互动网络与现实中的社会文化互动彼此渗透,或者互为补充。对个人而言,其构建模型依据个体情况而定。当然,网络空间中的这种关联如果没有转为线下的现实互动行为或是通过更加深入的持续交流对其予以维系,这种虚拟的联结也很容易灰飞烟灭,这也是研究者将这种脱离现实的并通过某种共同话题建立起来的虚拟关系称为“弱关系”的原因。文学网站评论区、论坛、贴吧、微博这些网络互动空间中充满了这样的“弱关系”。无数个文学主体以网名、账号、头像建立自己的网络虚拟身份,因为对某一类主题、某一作品、某一作者、某一热点事件的兴趣而进入虚拟的社群当中,并与社群中的其他成员交谈,彼此可能因对某部作品的共同喜爱而一见如故,但也可能因为一句话不投机而分道扬镳;某部作品爆红或者某个事件正热时,评论区里人声鼎沸,可一旦热点过去、事件平息,之前热情高涨的人群又如鸟兽散。网络形塑的共时性互动空间中主体间的交流更加便捷通畅,这为空间内部系统的运行带来更大的活性、自适性和创生性的同时,也令主体间关系更加混乱、复杂与易变。

五 富于自我思考活力的个性空间

在无限的共时性互动空间中,每一个参与互动的空间进入者,都努力以其富有活力的自我思考证明自己的参与身份,因此也必须是自我思考的个性空间的营造者。由于电脑控制赋予了机器通过电脑程序对要求、工序、操作以及效果的综合处理能力,导致计算机网络时代的工业具有了人类手工劳动的灵活性与智能化。一台机器或者一条生产线不再只是大规模、大批量地生产同一型号的产品,而是可以根据不同的程序设定,生产出不同型号、不同数量的产品,并且不会提高成本,现在的电脑特效技术、3D打印技术都是这样一些能够帮助人们生产个性化产品或进行文本制作的数字技术。这类技术的出现使原本受生产成本或制作技术限制而无法实现的个性化、想象性需求有了实现的可能,于是网络大众的创作活力与个性化表达热情被释放出来。网络空间中,有些读者出于对某部文学作品或作品中某个人物的喜爱,而利用网络平台自己创作和发表与作品同名或与其人物同名,但故事内容不同的小说、诗歌等作品。还有一些电视剧或者电影的粉丝利用电子剪辑技术对电视剧或电影视频重新进行剪辑,制作成他们所喜爱明星的专辑,或者将故事的情节修改成他们所希望的样子,这都是网络时代受众个性化思考的创造性表达。

一方面数字技术带来的智能化和自动化通过技术的自我统一,使人类不必再像原来那样割裂地控制各部分机器以实现统一的生产,工作不必再从部分走向整体,而可以直接从整体出发去构想目标,思维的创作活性与表达的个性自由获得了更大的空间。另一方面,网络时代信息场中信息的海量和信息交互的迅捷,使辨识度成为建立联系的重要前提,能够表达主体个性的差异性、独特性信息往往更容易被关注。印刷时代盛行的交响乐与那个时代的代表性技术有着同样的逻辑,乐队中不同种类的乐器依据自身的音色与特点,如机器的零件一般在整支乐曲的演奏中负责某一部分旋律的演奏,不同的乐器追求的不是个性的张扬,而是在指挥的指引和乐曲的章节框定下,完成好自己的那一部分,通过不同乐器严整、精确的配合来实现整个乐队的协调和配合,进而完成一支统一的乐曲。而电子时代的音乐创作由电脑通过特定程序就可以实现,这个时候艺术家的角色和任务就不再是专精哪一门乐器或者哪一部分乐章,而是怎样创作出与众不同的旋律。但是,个性就其原本含义而言是交往行为个性,个性思考与个性化语言表达只是个性的实现状况,网络技术活跃了信息却压抑了交往行为,从这个角度讲,网络在弱化着主体的个性。

在网络时代激发主体思考活力、鼓励个性表达的文化表征空间中,主体个性的表达和实现获得了更大的自由。文学想象的实现及其过程的统一已经由技术给出了可能,为这种智能化的表达过程设定目标、绘制蓝图才是文学活动主体的任务。这类任务完成的关键不是自然物质条件甚至无关技术,而在于如何发掘主体作为人的意义与灵性,在于对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性联结的把握——冲突与矛盾如何化解、个体与群体如何协调共生。促发与增进主体之间的交往行为使其与表达协调统一,唯有如此,文学主体的个性才是完整性存在的个性。


[1]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译林出版社,2011,第20页。

[2]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媒介即按摩——麦克卢汉媒介效应一览》,何道宽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6,第29~30页。

[3]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媒介即按摩——麦克卢汉媒介效应一览》,何道宽译,第36页。

[4]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媒介即按摩——麦克卢汉媒介效应一览》,何道宽译,第32~34页。

[5]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媒介即按摩——麦克卢汉媒介效应一览》,何道宽译,2016,第203页。

[6]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第72页。

[7] 张合斌:《网络媒体实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6~7页。

[8] 彭兰:《新媒体导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第4~5页。

[9] 〔美〕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第4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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