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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陶渊明对东晋的政治态度以及人格范型的意义

陶渊明论 作者:魏耕原 著


第二章
陶渊明对东晋的政治态度以及人格范型的意义

在中国文学史上,陶渊明大概是个争议最多的诗人。诸如他的思想归属,生年与享年多少,仕宦经历,归隐原因,作品风格,作品系年,以及那些引人注目之作的主题,甚至于他弹的琴到底有弦与否,从古至今都有许多争议,连他的名与字在他身后不久也成了问题。而且数量不多的作品,异文却不少。陶渊明本身充斥着仕隐生死等许多矛盾,这些矛盾困扰了他一生,因而给后人留下了不少值得探究的疑窦。再加上不同时代认知的歧义,公案至为繁多,聚讼最为纷纭。陶渊明对东晋的政治态度,向来是人们讨论的焦点之一,关系到他的人格定位与思想趋向及出处大节,也影响到不少重要作品思想价值的确定,是研究者绕不过去的老大难症结,很带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故需予以足够重视。

一 归隐的缘由

要探究陶渊明对东晋的政治态度,首先要搞清楚他弃官归隐的缘由。这不仅是他一生出处的最大关节,也是对东晋政治态度最直接的行为表示。他特意为此撰作了《归去来兮辞》,由于带有宣示性质,所以下笔精心,成了东晋第一高文[1]。这也是打开归因的一把钥匙。

辞文前有篇详序,直接交代出处的全部缘由。对于最后一次出仕彭泽令,他说:“余家贫,耕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家贫,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陶渊明前数次为官作宦,都没有庄重认真的说明,只留下二三首“行役”之诗,唯独这次有这篇欣然的《归去来兮辞》,而且还加上一篇长序,文字庄重,颇有“公开声明”性质。首先声明“见用于小邑”,是为了解决“家贫”问题,且在家叔怂恿之下,也就是说自己并不十分乐意。至于辞官归隐,则有言:

图6 宋 苏轼 归去来兮辞(局部)

苏轼对此“东晋第一高文”仰敬备至,领着他的追随者群拟此辞,此辞遂一日纷然遍布人间,苏词还隐括过此辞,书此则为余事。在北宋四大家中,苏书不以技巧见长,虽结体也有“尚意”性的欹侧,然自然天真,烂漫而无作意。陶诗淡化,不露声色,这就让巧喻纷出而且议论翻腾的苏轼至为崇敬。以自然之书来写此辞,亦可谓二难具,两美并。

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已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辞》。

其所以决然“归欤”,是因为做官有违于本性。至于过去“尝从人事”,也和这次一样,都是为了解决“口腹自役”的家贫问题,未免“深愧”。加上妹丧,故“自免去职”, “骏奔”田园。然《宋书》本传却说:“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后之萧统、《晋书》、《南史》诸陶传,以及佚名《莲社高贤传》,均同此意。于是陶之拂袖而去,遂成千古佳话。

“折腰”与“妹丧”成了两个缘由,是合二的还是单一的,或什么都不是而有他意,因而引起后人不少关注。最早对折腰说持有异议的南宋韩子仓说:“余观此士既以违己交病,又愧役于口腹,竟不欲仕久矣,及因妹丧即去,盖其友爱如此。世人但以不屈于州县吏为高,故以因督邮而去。此士识时委命,其意固有在矣,岂一督邮能为之去就哉?躬耕乞食且犹不耻,而耻屈于督邮,必不然矣。”[2]陶作桓玄参军曾因母丧去职,然守丧未毕,复出为刘裕参军,这次岂能因妹丧而永不复出?所以南宋著名学者洪迈另有所见:

观其语意,乃以妹丧而去,不缘督邮,所谓“矫励”“违己”之说,疑心有属,不欲尽言之耳。词中正喜还家之乐,略不及武昌,自可见也。[3]

洪迈还发现序与辞之矛盾,以为“心有所属”,只是“不欲尽言之”。所言甚是,但“所属”之意又是什么呢?清人林云铭接着洪迈意绪而发论:

岂未仕之先,茫不知有束带谒见之时,孟浪受官,直待郡遣督邮,方较论禄之微薄,礼之卑屈耶?盖元亮生于晋祚将移之时,世道人心皆不可问,而气节学术无所用之,徒劳何益。五斗折腰之说,有托而逃,犹张翰因秋风而思蓴鲙,断非为馋口垂涎起见。故于词内前半段以“心为形役”一语,后半段以“世与我遗”一句,微见其意也。[4]

林氏大致能得陶公心意,终较前人看透一层。陶本用世心极强之人,不然何必在官场进进出出那么多次!《杂诗》其五说他在少壮时就有“逸四海”之“猛志”,准备“骞翮思远翥”,大展宏图。五官三休之归田后,尚言:“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直至暮年,农闲时泛览《山海经》的神话,依然念之在怀。其八称美夸父与日竞走的“宏志”,激赏“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的事业。以身殉于事业的悲剧神话,更能唤起他的共鸣,其九赞美以“微木”填海的精卫与挥舞“干戚”的刑天,以死而复生的“同物”精神,无怨无悔,而“猛志固常在”。结尾的“徒设在昔心,良晨岂可待”,遗憾的否定结论,正是建立在实现“猛志”的肯定命题上。可见陶之“猛志”情结,不仅并未在心中抹去,而且时时涌起心潮。被朱熹看出“豪放”“本相”的《咏荆轲》,不正是对“猛志”抒发的猛烈浩歌!陶公的“猛志”和恬静的田园之歌作为二重奏式的复调,不但轮流弹奏,而且有时往往还融入同一首诗。如《拟古》其八,前半言:“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夷、齐与荆轲不是对比,而是和弦[5],因为他们都是抗争的敢死之士,都有“壮且厉”的“猛志”,借此“亦寓愤世之意”(汤汉语),其心迹可见。下半却又想到伯牙与庄周,认为亦是“难再得”之士,也是心中挥之不去的人物。这四个人物本非同类,却无伦无次地聚集在一起,“忽而首阳、易水,伤志士之无人;忽伯牙、庄周,叹知音之不再而避世之难得也”[6],显得章法和主题都很“奇奥”(吴瞻泰语)。此诗中间的“不见相知人”,把前后两端贯通起来,此“相知人”指所向往者,以下的庄、伯尚有知己钟子期与惠施,而今夷、齐、荆轲“此士难再得”,则言世无知己。所以吴菘说:“忠君报国之念,隐然发露,绝非隐逸忘世者。盖少时抚剑行游边塞,无非欲访西山之义士,易水之剑客,此我所欲相知者,而不可得见,唯见伯牙、庄周两坟。伯牙因钟子期死而绝弦,庄子因惠子死而深瞑,悲无知己也。今夷、齐、荆轲之徒既难再得,是无知己矣,吾虽游行,何所求哉。此士,即指夷、齐、荆轲也。伯牙、庄周为知己作喻,‘吾行欲何求’,正应‘抚剑行游’,起结相呼应,上下一气。后《咏荆轲》一首,写得异样出色。结云:‘其人虽已殁,千古有余情’,渊明志趣,从可知矣。”[7]吴氏所论最能看活全诗,然谓之“报国”尚可,谓之“忠君”,恐不见得。否则,他就不会辞职归隐,永不复出,不然,他怎能扔下所“忠”之“君”而撒手不管呢?

陶渊明在40岁所作的《和胡西曹示顾贼曹》,对东晋时局就有“重云蔽白日”, “当奈行复衰”的预感。年底桓玄称帝建康,此年二月刘裕讨玄,玄于四月挟晋帝至江陵,五月弃江陵西遁被杀,闰五月其余党又入江陵劫晋帝。其时门阀世族代表桓玄飞扬一时,新兴庶族刘裕蓬勃而起,晋室权力沦丧,晋帝任人劫持摆布,故有“行复衰”之感。在同年所作的《停云》的“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八表同昏,平陆成江”,即对翻云覆雨的时局而发。同时还有《荣木》,结末有云: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那么,他的“名车”“名骥”又要赶到哪儿?陶渊明东下京口,作了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他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里说:“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意谓时来运转时机默契,且屈长往之驾,游息于仕途通衢。刘裕于这年二月聚兵京口,三月桓玄溃逃出建康。刘裕入建康被推为领军将军等职,威禁内外,百官肃然,京中风气一时顿改。陶在这时选择东晋当时头号风云人物刘裕,看来对这次出仕还是抱着一定的热望。然这诗后边一曰“暂与园田疏”,再曰“终返班生庐”,又可看出他对乍崛起于政局的刘裕,多少还带有观望态度,因为他毕竟有了在36岁入桓玄幕府的一番政治经验,在桓玄篡晋时守母丧于家,否则便会有非常的不安,所以这次还是作了两手准备。次年又为江州刺史刘敬宣建威参军,三月晋安帝反正,刘敬宣“自表解职”,陶衔命奉表使都,可见在刘裕幕府充其量仅一年,而且看来并不得意,不到一年就解职了。入敬宣幕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后半说:“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先前入刘裕幕的时来冥会、宛辔通衢的热望业已消失殆尽,一曰素襟不易,二曰梦想园田,三曰终怀归舟,从不同俗流的霜柏之志看,似乎拿定主意。故刘敬宣一旦解职,他也就不解而解了。他从桓玄,桓玄篡晋;随刘裕,暴发户的骄横自会合不来;再从刘敬宣,敬宣又受刘裕、刘毅排挤。这时政局由世家大族转移到新崛起的有军事实力者手里,东晋当轴处中者在混乱中大转移已成定局。已经直接和掌局当轴打过交道,上层内幕有更清晰的了解,乱与篡都看惯了的陶渊明,政治热情自然会“此心稍已去”,归隐之意已决,故在彭泽令不足三月拂然而去。对此永归,陶澍说:“先生之归,史言不肯折腰督邮,序言因妹丧自免。窃意先生何托而去,初假督邮为名,至属文,又迂其说于妹丧以自晦耳。其实闵晋祚之将终,深知时不可为,思以岩栖谷隐,置身理乱之外,庶得全其后凋之节也。故曰‘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又曰‘帝乡不可期’,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特旨远辞文,未易窥测。”[8]东晋灭亡距此虽然尚有16年,然实权已移位于刘裕,故此时看到衰象是不成问题的。“深知时不可为,思以岩栖谷隐,置身理乱之外”,则是颇有见地之论。陶渊明看到东晋乱糟糟的局面,即使再做什么参军,岂有回天转日之力!再加上当时诛戮相寻,他原本又在桓玄手下干过事,又岂能不引起刘裕猜疑。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才主动投刘裕之幕。而出身赌棍的刘裕是个冒险家,以杀伐为能事,又怎能吻合他的理想呢?他的归隐固然和淡泊为怀有关,但未尝与对时局的无可奈何没有关系。

图7 明 李在 归去来兮图卷(抚孤松而盘桓)

松树居画面中心,陶则为焦点,一手抚松,回首面向幼童,呈呼应状。衣纹多以长线勾勒,“兰叶描”的笔法衬出人物的飘逸。远树用淡墨点出,使伸出天外的松树更为突出,而松则烘托人的精神境界。在同类题材中,可视为上乘。

至于“妹丧”,或者不肯折腰督邮,均为托词而已。归隐向来被视为高洁,无须找个什么借口。然当时“风波未静”,为了安全起见不得不有所考虑,所谓“妹丧”“折腰”,可见出他的一番苦心!因为自魏晋伊始名士少有全者,嵇康、张华、陆机、潘岳、郭璞等,无不在斫杀中倒下,比陶稍后的谢灵运、鲍照亦难免此劫,颜延之只好模仿佯狂的阮籍,然而也是郁郁不欢地死去。魏晋时司马集团的屠刀上沾满了名士的鲜血,暴起的刘裕军事集团同样充满血腥味。《归去来兮辞》欣奔田园的想象,正是基于对血腥篡夺政治的冷眼观察。东晋世家大族维持的七八十年的“安宁”,淝水之战获捷,正是陶的“猛志”滋生的土壤。然而同是偏安江左的东晋与南宋,南宋的北伐之声不绝,而东晋三克中原进兵直至灞上的桓温却成了篡乱的奸雄,拥有玄言清淡的东晋想的是如何安宁与平静,这和积贫积弱而渴望收复中原的南宋士民之气,无异于霄壤之别。生活在东晋“安宁”时代后期的陶渊明,又怎能没有“猛志逸四海”的壮怀,所以此前于“而立”之年就“投耒去学仕”,然而却赶上四大世家大族退出东晋政治舞台、新兴军阀代之而起的篡乱时代,政治权力的大转移,使斫杀之声不绝于耳,由“八表同昏”激化到“大伪斯兴”。对于归隐,此后他在《感士不遇赋》似乎道出真相:“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按照儒家治世则仕与乱世则隐的观念,弃彭泽令前的陶渊明,东晋的篡乱相寻也看够了。依从孔夫子三十而立与四十不惑的人生历程,陶渊明29岁出仕,41岁归隐,已提前一年学仕,而大彻大悟的“不惑”亦向后推移了一年,也该到了逃禄归耕之时。

陶渊明之所以在官场断续进出十三载,就在于实现他“大济苍生”的猛志。对于中国士人来说,只有为官为宦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至于李白仰慕一言解纷的鲁仲连,然列国对峙的时代已一去不返。而在东晋后期出仕,对于经过五官三休的陶渊明来说,无异于一根鸡肋:食而无味,弃而可惜。所以无论何时,总是摇摆于“一心处两端”之间,对于追求理想,他不甘心画出句号终结。所以他的归隐,带有很大的无可奈何的一面,也是对他十三年五官三休的失败总结。

至于他把出仕看做“心为形役”或者“口腹自役”,这种自嘲自讽,多少带有皮里阳秋的意味。魏晋名士很看重名声,作秀的作秀,扭捏的扭捏,很有些做作,想着招儿摆个什么姿态,拿出个与人不同的样子。陶渊明算是个能来真的高士,但也有时不能免俗。《宋书》本传说他“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又说郡将拜访,“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不知果有其事否。然而但看陶作,即知《宋书》给他作秀[9]。琴无弦既已可疑,葛巾漉酒则愈生疑窦。用帽子过滤酒,那能干净吗?即使招待来者,他自己还要陪喝?虽然魏晋名士效仿庄子以丑为美[10],但也不至于用帽子作为筛酒的过滤工具,高洁之陶渊明恐怕亦不至于此。所以为贫为饥为“口腹自役”而仕,只能看做他本人在“作秀”。不过,他的“作秀”实在包藏着一番苦心。若果真为饥而仕,又为何专找桓玄、刘裕这样政治巨头入幕,彭泽令之类的官不仅可以疗饥,还有酒喝,何必使那么大的劲儿,东西颠沛地行役得那么远!他在五十多岁后回忆去做刘裕参军时说:“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涂。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这个“似”字大有奥妙,很有“山色有无中”的微妙,可惜被注释家往往忽视过去。看“此行谁使然”分明有懊悔口气,而“似”则在是与不是之间。至于《饮酒》其十九所言“畴昔苦长饥,投来去学仕”, “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 “向立年”去做江州祭酒,确为“学仕”,带有“缴学费”的性质。而此后的入桓、刘二幕,则非初仕可比,更不能同日可语。初仕言“苦长饥”,三仕言“似为饥所驱”,后者则大有文章。既有前二仕的俸禄收入,饥从何来?一个小小彭泽令尚可“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不言而喻,从刘裕并非“为饥所驱”,这是“似”字题中应有之意。

图8 唐 陆曜 六逸图·陶潜葛巾漉酒

画面人物赤脚蹲坐,一臂肩与胸腹裸露,面神注重,若非拖地长袍,则俨然一老农状。两手张开葛巾,一童弯腰持酒器作倾斜倒酒状,人物呼应有趣。这大概是我们见到的最早的陶之故事图。此画线条精细,运笔一丝不苟,衣纹具有装饰效果。特别是人物神情描写生动,使人一见不忘。前置笔砚,并有《饮酒》其五之诗卷,带有“说明”性质。

陶渊明追从世家大族的代表人物桓玄,桓玄篡晋自立,改弦更辙,又追从新兴风云人物刘裕,谁又能知道在晋室衰微时而无异图?这也正是其十九“亭亭复一纪”,一笔轻轻抹去后来屡仕不止的经历的原因。

总之,仕宦中的陶渊明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在仕途上奔波挣扎得够累了,学仕也好,选择不同的最大政治势力也好,处处碰壁,也时时冒险。刘裕消灭了桓玄,刘敬宣又是刘裕的障碍,而他们先后都是陶的顶头上司,他们消长沉浮,又怎能不牵动陶的政治敏感呢?最后去做彭泽令不过是宦海大风大浪过来人的“姿态”,因为轻飘飘地一拂,就可以为这段极不愉快的仕宦经历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究其内心,是无可奈何,是碰壁后的失败,带有悲剧性质的。不然他后来还说什么“贫富常交战”呢?至于带有宣示性的《归去来兮辞》写得那么欣然,只能说经过痛苦裁断后的苦恼人的微笑,何况他又是个颇具浪漫才地的大手笔呢?

二 陶渊明对东晋的政治态度

辞官归隐是陶的一生出处大节,属于显性的;而对晋室所持之态度,则属隐性的,显隐二者互为表里。明了辞官缘由,对他的政治倾向则走近了一步。

好友颜延之《陶征士诔》其序有云:“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定迹深栖,于是乎远”,主要称述弃官隐居一面,颇得陶之用心,不愧为陶之挚友。于是《宋书》置之《隐逸传》,并云:“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室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陶渊明便有了忠于晋室面貌,钟嵘《诗品》则直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千古赫赫有名的大隐,便基本定型。陶渊明对东晋的政治态度,是研究者绕不过去的焦点,向来争论分歧极大,是颇为棘手的“老大难”问题。自唐宋以降,基本形成对峙的两说:一是“忠愤说”,一是“隐逸说”。关系到政治诗人与隐逸诗人,亦即剥离官场淡薄时局与关注东晋政局的区别。对此,须分清三个阶段的政治倾向,一是陶之仕宦期,二是晋宋易代时,三是入宋以后。

对于仕宦期,我们曾言陶之仕隐是按照孔子三十而立与四十不惑的名言来安排的。只不过入仕提前一年,归隐延后一年,从29到41岁,这正是意气最锐、风华正茂的年月。初为江州祭酒,是为“学仕”,终于彭泽令,归意已坚,只不过走个下坡路而已。凡总五官三休,而中间三仕,前后八年,被史家看做“不洁去就之迹”,则是考察政治倾向的关键。袁行霈先生对此最为用力,总结宋与清以来的发现,对于其间的来龙去脉揭示亦最清晰。他认为:

陶渊明出仕做官,不到别处,恰恰入了荆州军府桓玄幕中,又入了北府将领刘裕幕中,接着又入了北府旧将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的幕中,这难道是偶然的吗?陶渊明既选择了东晋政局最动荡的时候,又选择了最足以影响东晋政局的两个军府,这说明他还是关注于政治,并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虽然他一再说因为亲老家贫不得不出仕谋生,但还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而且不是主要原因。这八年并不是他最贫穷的时候,并没有穷到非出仕不可的地步。要出仕也不一定非往政治斗争的漩涡里跳不可。[11]

陶之出仕这八年,是东晋最为动乱时期。前此王、庾、桓、谢四大家族轮流执政,即使有苏峻、王敦内乱,亦无伤其元气,并且取得淝水之捷。自谢安去世,昏聩的司马道子当轴的东晋政权,把世家大族搞成互相牵制的均衡势力,至此世家大族与皇权共治的局面宣告结束,内乱于是乎接连哄起。桓玄趁机而起,江陵西府便成为一时最强的军事集团,甚得民望物议。然而此前王恭几次兴兵问罪金陵,刺激野心家的胃口,而且桓玄废替自立,立即成为众矢之的。冒险家刘裕借机暴起,获得各方势力,很快消灭了桓玄集团,转瞬间变为新的暴发户。刘裕洞悉桓玄取亡之因,如果对东晋下手过早,就会比桓玄垮台得更早,所以他把篡晋向后延续到15年之后。桓玄的篡晋,标志“王与马共天下”的门阀政治宣告结束,也给新的野心家提供了绝大的机会。桓玄的灭亡,不仅显示世家大族的势力从此退出军事政治舞台,同时昭示东晋赖以支撑的实力业已崩溃。刘裕怕重蹈桓玄失败的覆辙,故成挟天子以威天下之势。至于东晋的灭亡,形成不可逆转之势,犹如处于猫爪之下的老鼠,被吃掉只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所以15年后晋恭帝乖乖“禅让”就说过:“桓玄之时,晋氏已无天下,重为刘公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12]

然而在如此白云苍狗迅疾变化时,陶渊明并不可能立即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楚。无论是司马道子或者王恭、桓玄或者刘裕都打着扶持晋室的旗帜,一切都在伪装下运作,局外人是不会立即清楚的。所以当桓玄篡晋,因守母丧而在家的陶渊明,虽然避免了一场尴尬,但他只看到“八表同昏,平陆伊阻”的内乱,并没有意识到已进入各种野心家角逐的“大伪斯兴”时代,相反却认为“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时机莅临,时刻准备着“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兑现自己的“猛志”。所谓“千里虽遥,孰敢不至”,正看出他这时的政治热情是多么的高涨!

图9 清 赵之谦 陶与郭璞诗集句联

上句“猛志逸四海”,出自陶渊明《杂诗》其五;下句见郭璞《游仙诗》其六。前句本言少年时代“骞翮思远翥”的大志,下句言长寿超过五个人面龙身的仙人。郭璞《游仙》实是“坎壈咏怀”,与陶之本志其实相距不远。陶本有“尚奇”一面,诸如“奇文共欣赏”、“独树众乃奇”、“良辰入奇怀”、“瑾瑜发奇光”,有不少奇情异想,而且还说过:“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这是不能过于作真的。郭璞注过《山海经》,陶有《读山海经》诗13首,从共同的兴趣中,也可看出其间的联系。

不必为尊者讳,陶之“猛志”只能在东晋政权的土壤中滋生,如果脱离东晋政权,不仅难以兑现,他也不愿意另觅新途,否则只能做叛臣篡乱的帮凶。无论陶是怎样的局外人,亦不至于犯此恶名,做此傻事。东晋从简文帝开始,即“政由桓氏,祭则寡人”。至孝武帝后期“溺于酒色,殆为长夜之饮”.《晋书·孝武帝》又说:“肆一醉于崇朝,飞千觞于长夜”, “晋祚自此倾矣”。继位之安帝,《晋书》本纪谓属于弱智不惠,“自少及长,口不能言,虽寒暑之变,无以辩也,凡所动止,皆非己出”,完全是个十足的傀儡。司马道子荒乎朝政,王导曾孙王国宝的乱政,显示了宗室世家大族的昏聩与衰败。就在晋室危乱的当儿,陶渊明在七八年间先后仕玄仕裕,接着又仕刘敬宣,选择了当时最大的军事集团,而桓玄、刘裕起初无不打着扶持或匡复晋室的旗号,那么陶渊明如果不是奔着这个目的而来,又是为了什么?

至于说到出仕,陶诗总要弹起为贫而仕与怀想家园的二重奏,则不能看得过于作真。东晋名士说到做官,就像西晋名士谓钱为阿堵物一样,总是扭捏而不那么直爽。望空为高,不以事事为务,又是两晋流行的传染病,高洁的陶公当然也不能十二万分地免俗。如果为贫所驱,那么他出仕桓玄前后三年,不至于弄到“口腹自役”地步,又何必兴致勃勃地奔到千里之外的刘裕那里?即使果真因贫,凭着他的名声,搞个彭泽令或什么令,也不是多大的难事,又何必“欣慨交心”地跑到刘裕的军营里!所以我们说他这一段“东游西走”,只能像他本人所说的“似为饥所驱”,只不过是个幌子。究其本意,也不过是投身乱世漩涡而少不得的幌子,主要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不能过于流露自己的政治意图罢了。

既然陶之“猛志”要通过东晋政权才能体现,那么晋室危难之初,他接二连三地出仕,又怎能不是真正扶持或匡复晋室的行为呢?陶渊明又怎能在晋室尚未至一蹶不振之时而袖手旁观,守在田园去做隔岸观火的冷眼旁观者呢?

无论陶之出仕与后来的永归,都是一种悲剧。陶之真淳却陷入了桓玄与刘裕的“大伪斯兴”之中;欲有所为而又不得不有所不为地彻底归隐,在东晋后期刀光剑影的斫杀篡夺中,陶渊明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他唯一的护身符只能说是为贫而仕,最后唯一的归宿只能是田园。这对他都是个悲剧,也是正直士人的规律性悲剧。梁启超说他的出仕,就像良家女子误入风尘,这对陶之真而陷入桓、刘之伪来说,是不错的;至于说“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姓刘的,未免把他看小了”(梁启超语),那倒是对他极为热爱的陶渊明,未免是一种误解。处于封建时代,如果不关注时代的属姓,恐怕也是难以想象的事。

其次,晋室危殆之际,陶公又持何态度呢?朱自清先生曾说:“陶诗里可以确指为‘忠愤’之作者,大约只有《述酒》诗和《拟古》诗第九。”[13]讨论陶对东晋政治态度,起码这两首诗是绕不过去的。我们看《拟古》其九“种桑长江边”一首,朱先生以为“怕只是泛说”。如果把这首当做“田园诗”,则与陶之其他田园诸作极为不类。因为这诗写得很“泛”,不像那些田园劳作诗写得具体,有辛苦劳累,有种豆锄草,有刈稻夕露,有汗水带着的泥土味。却是借种桑全发议论,而议论又不像田园诗中那些“田家语”,故历来大多以为通篇为喻,深有寄托。至于寄托什么,说法颇为分歧。一为时代变迁的泛喻说,不得“谬比易代”,如汤汉、何焯;一为易代说,明人黄文焕谓切合恭帝之废立,首尾三年。《陶诗程传》谓晋宗室司马休之讨刘裕败死,如柯叶摧折。今人注陶者亦复如是,各择所取。萧统《陶渊明集序》:“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陶诗言及政治与做官至为谨慎小心,甚或模糊其词以至于迹近朦胧诗。但在当时,大概不至于此。陶去世百年后的萧统,阐释陶诗的思想与艺术价值,分明看出陶诗“语时事则指而可想”的特征,确实“带来一个新的消息”, “也揭露了他性情底奥秘”, “闪耀的识力确是发现了渊明”。[14]进取心健旺的唐代人,只注意他的田园诗的描写。到了南宋晚季,人们心底已注满北宋灭亡的隐痛,而又面对江山易主的大悲,就不能不留心起陶诗的内容与思想。然而汤汉略言为“时代迁革”而处身为难之作,为袁行霈注所采。明人黄文焕谓为指废立恭帝前后三年而发,逯钦立注采之。龚斌据《陶诗程传》“柯叶枝条,盖指司马休之之事。休之拒守荆州,而道赐发宣城,楚之据长社。迨刘裕克江陵,奔亡相继,而晋祚始斩。故以春蚕无食、寒衣无待况之”,以为“义熙八年刘毅被诛后,休之为平西将军、荆州刺史。……义熙十一年春正月,休之父子遂结雍州刺史鲁宗之并举兵讨伐刘裕。五月,休之、宗之败,出奔姚泓。至此,宗室中唯一拥有兵权的司马休之被刘裕消灭。枝叶摧折之喻即指此”[15]。近人古直亦持此说:“此首追痛司马休之之败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休之为晋室之重,故以桑起兴也。”[16]张芝(李长之)以为喻指桓玄,本可中兴晋室,不料篡晋败死。日本桥川时雄据傅咸《桑树赋序》、陆机《桑树》、潘尼《桑树赋》所言,以为西晋兴起与桑相关,“陶公此作,寓言典据,自然分明,盖遡想皇晋建国之初兆,而俯仰古今,而发桑田碧海之叹耳”[17]。此受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启发。丁氏云:“《诗·小雅·小弁》:‘维桑与梓。’故以桑比宗国,自偏安江左,不值中原,为国日浅矣。”

以上诸说无论如何分歧,均与晋室危亡相关,其间仅存言晋言己之别,而言晋者只存乎时段有异,由此可见,此首非纯粹的田园诗,而是借田园以写时事,犹如热爱陶诗的辛弃疾,他的《摸鱼儿》以婉约词的形式来抒发豪放词的悲愤。他对晋室并未忘怀,虽然并非挥之不去的热忱,而冷静的语气不无怨望,然怨望分明来自“枝条始欲茂”的希望,希望有所转机。可见陶渊明对晋室兴衰还是上了心,但在那个局势多变斫杀连绵时代,他也只能用“田家语”抒发自己的关注与感慨。倘若要指明是何“时事”,那么,从东晋以前荆州军事位置的重要,加上入桓玄幕的经历与桓玄得志一时,以及所处江州要冲的耳闻目睹,似乎此诗喻镇守荆州的司马休之,较为恰当些。

图10 明 周位 渊明逸致

画中陶公大醉,坦腹露胸,似乎浑身发热,甚至连肩膀都需裸露。双目微合,下视无心,俨然满脸醉容。步履蹒跚沉重,因被挽而两肩微耸。人物容貌清秀,细须微拂,风神旷逸,若玉山欲倒。扶持者分外小心,用力护持,心神专注。两人形态直曲映照,神情一无心,一紧张,对比有趣。陶之衣纹,线条舒脱,细韧而有弹性,起到烘托人物神情的作用。此画洵为上乘。然何以醉成如此,却难以画出。萧统说:“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似可作为此类醉酒题材的补充说明。

如果说此诗是颇费猜详的朦胧诗,那么《述酒》就更难以琢磨!它在陶集显得异常怪异,怪得没有人能搞懂它。它的本身,并不见得有多好。向来平和如话的陶诗,却忽然冒出晦涩如此的诗,着实令人诧异。但我们想到他以酒为安全的防护,想到心旌摇荡的《闲情赋》,想到他形影神的对话,想到陶诗既有那么多的隐士贫士,也有荆轲、韩信,以及幽默与浪漫,以及那些以酒命篇的《饮酒》、《止酒》,也应该有首《述酒》,就像有《拟挽歌诗》、《自祭文》,也应有篇《五柳先生传》一样。

南宋以前对此诗无人解得。北宋末年的韩驹,或许出于时代动荡引发的敏感,发现“山阳归下国”之句,“盖用山阳事,疑是义熙以后有所感而作也”[18]。南宋汤汉沿此“突破点”专力于此,对全诗予以系统全面的解释。其结论有言:

按晋元熙二年六月,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罂授张祎,使酖王,祎自饮而卒。既又令兵入逾进药,王不肯饮,遂掩杀之。此诗所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诗辞尽隐语,故观者弗省,独韩子仓以“山阳下国”一语疑是义熙后有感而赋。予反覆详考,而后知决为零陵哀诗也。因疏其可晓者,以发此者未白之忠愤。[19]

韩驹(字子苍)从“山阳归下国”解密,其下句为“成名犹不勤”。汤注进而言之:“魏降汉献帝为山阳公,而卒弑之。《谥法》:‘不勤成曰灵。’古之人主不善终者,有灵若厉之号。此正指零陵先废而后弑也。曰犹不勤,哀怨之词也。”此论一出,以后古今注家论者多无异词,似成定论。

然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田晓菲女士力驳此说之非,以《清醒的阐释:〈述酒〉》另辟新说。以为文学作品的“山阳”,于读者的“第一反应,只能是‘竹林七贤’”,因为向秀《思旧赋》“经山阳之旧居”,遂使“‘山阳篇’、‘山阳赋’,成为人人皆知的典故”, “刘宋之后,‘山阳’仍频频在诗文中出现”,“几乎无一例外都和竹林七贤有关”。“除了嵇康被祸之外,其他六人都终于出仕,下国者,诸侯之封地,归下国,即指出仕而言”。又言:“竹林七贤全都好酒善饮,以沉酣放纵得名。详此,则‘成名犹不勤’一句当可迎刃而解,盖暗示六贤相继出仕,没有坚持‘以酒为名’耳。”[20]如此抓住“突破口”,确实新人耳目。然细想,“山阳”的“第一反应”是嵇康,而非“竹林七贤”。且嵇康激烈反对出仕,也从未归过“下国”。去掉嵇康,这不成了“竹林六贤”?其二,似乎一时还想不起“山阳”就是竹林七贤的代名词,且论者也未举出实例,哪怕一个也好!再次,竹林七贤中的山涛出仕后够勤快的,接连不断地推荐所品鉴的人物,使“山公启事”大出风采!还有拥推司马集团的《劝晋表》就出自阮籍之手,这些怎能谓之“不勤”呢?复次,从陶渊明诗里可以看出嵇康、阮籍的影响,大概不会用“成名犹不勤”言及,何况阮籍等在未出仕前就已“成名”。所以陶诗此两句不是说的“晋人心目中的‘山阳’”,而是自己心中的,否则晋人作玄言诗,陶就不会去作与众不同的田园诗。

图11 明 陈洪绶 陶渊明图卷(贳酒)

此亦陈氏所画陶公十二图之一。一童子或幼子前行,陶公随后,步履蹒跚。童子虽背面,然与陶构成呼应状。内容大约得钱买酒事,描写深入陶公日常生活,人物神情欣然。

总之,田著要竭力“把《述酒》诗从它传统的阐释框架里剥离出来,从一个崭新的阐释角度对它进行考察”,认为“韩驹和汤汉以此诗为‘隐语’,‘疑词’, ‘辞之廋也’,蕴涵了忠于东晋王朝的诗人‘不敢言而亦不可不言’的‘主弑国亡’之痛,这一政治阐释的宏观背景,是宋代理学的昌盛,也是宋代以乌台诗案为标志的文字狱之兴”。① 传统与非传统的两种阐释,悬若天壤,若比勘起来,非常有趣:

① 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20、222页。

续表

以上两种阐释竟然如此悬殊,就像李商隐的《锦瑟》,横岭侧峰,可以滋生许多不同解释。正如以“‘饮酒’来阐释《述酒》”的论者所言:“《述酒》以政治寓言作为阐释的框架,但都是从一个固定的角度逐字逐句解说文本,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言之成理。这让我们格外清楚地看到内在于阐释行为的任意性,和文本自身具有的张力。”[21]准乎此,我们对饮酒说的理路,不是也有上边同样的感觉吗?

首先的问题,正如饮酒说论者指出那样:“为什么陶渊明诗风向来如此平易,集中突然出现这样一首‘晦涩’的诗?这个问题,是许多论者在谈及这首诗时都曾提出过或者想到过的。正因为没有更好的答案,人们才会认定这是诗人讽喻政治时事的结果(自晦其词,不使读者窥知真意)。但是假如提出问题本身就存在问题,那么这样的问题所引起的答案只能进一步误导我们。”对此,论者自己回答:“首先,对于陶渊明同时代人来说,《述酒》一诗未必‘晦涩’。其次,陶渊明诗风的平易,在很大程度上是宋人在校订抄本异文时加以刻意取舍的结果。……其实,我们阅读陶诗,不应该囿于宋代人的观点,而应该记住南北朝时人阳休之的评价,所谓陶诗‘往往有奇绝异语’者是也。”[22]

人所共知陶诗言酒极多,比阳休之尚早的萧统《陶渊明集序》说过:“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我们曾经统计,陶集言酒诗将近一半,为何其他都那么“平易”,唯独此首如此“晦涩”?我们又知道陶诗凡言及做官,自始及生命终歇都极为谨慎小心,制作了许多的代名词[23],就连辞掉一个小小彭泽令,都要迂回说成“骏奔”妹丧。至于对复杂动荡时局的直言之诗一首也没有。他又不是一个天生的乐于隐居的人,至于无奈归隐后,仕与隐矛盾仍然在心里较量。因为他本来就是欲有为而不能有所为,他所生存的东晋已处于岌岌可危的时代,高门大族也退身自保,又怎能为陶渊明提供大展猛志的空隙,不依附某一为争权而斫杀的军事集团,就只能回归田园。他选择了后者,但并未忘怀东晋政局,何况他是从那个不争气的东晋政权进出不已的人。所以,《述酒》诗的政治说,还是能贴近陶之心底。如果依了“饮酒说”,那倒是把他高高悬在空中,剥离了他的生态环境。

陶集异文之多则有目共睹,不仅仅是《述酒》如此。现在传下来的宋人刻本,都保留着异文,这也是宋本珍贵的原因之一。何以它诗有宋人“刻意取舍”而那么“平易”,而唯独此首却如此“晦涩”,恐怕也是说不过去的。即使按宋人舍去的异文看此诗,也恐怕不是单纯的喝酒诗,否则,陶渊明很可能有迹近酒徒的嫌疑。《述酒》的朦胧特征,不自陶始,对陶颇有影响的阮籍《咏怀》已发其轫,因为他们所处时代太相似,阮籍诗倒对解读《述酒》有指南作用。

说到传统作用于陶诗的效果,“饮酒说”的论者又有言:“陶渊明的阅读范围相当广泛,而他所受到的文学影响,在其诗文中表现得十分清楚,姑且不谈具体字句,只就诗赋主题来看,如《咏三良》、《咏二疏》、《咏荆轲》诸诗,从曹魏到东晋,已经形成了一个源远流长的诗歌传统;再比如《拟古》其九‘种桑长江边’一首,往往被解释为伤悼易代,但是,其文学样范乃是郦炎(150~177)的《见志诗》和繁钦的(? ~218)《咏蕙诗》。”[24]这种强调“一首诗孕育另一首诗”的说法,把接受传统的影响,看成不同时代的翻版,尤显得绝对。陶之《桃花源记》并不等于《老子》的小国寡民,田园贫穷的描述之于西晋束皙《贫家赋》、《饼赋》,田园风光与湛方生田家诗,《归去来兮辞》与其蓝本张衡《归田赋》亦有很大的区别。《闲情赋》之于张衡、蔡邕诸作,《感士不遇赋》之于董仲舒与司马迁,都是“孕育”出来的,那陶渊明只能像陆机那样,就不可能耀眼于六朝!

即如《述酒》,既然是写日常饮酒,何必要用那么多代名词指酒,有何必要绕那么大的弯子;酒之有无,亦不至于“流泪抱中叹”;梁孝王诸臣,怎能称作“诸梁”,而丧其身又非仅“羊胜”一人。把他们和酒扯上,也未免过于纡远;诗人要离开旧居求仙,而旧居怎能称作“旧京”。而陶本人是不是对求仙有兴趣,亦成问题。“遗薰”即使如论者所说的“遗芳”,这和酒又怎么沾上边;同样“奇文”又与“饮酒赋诗”有何关系?总之,陶渊明如此写酒,如此手法,在陶诗不会找出第二例来。所以比较起来,还是政治说基本切合。从中看来,对晋室的衰败,哀其不幸,怨其不争,流露的态度还是“指而可想”的。

刘宋易代之后,陶诗对亡晋的态度亦有流露。一般认为《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诗体相同,内容又相互阐发,当为一时所作,作于刘宋开国不久。汤汉说:“二疏取其归,三良与主同死,荆卿为主报仇,皆托古以自见云。”[25]陶在41岁时决然归隐,本身就对晋室感到失望而不能有所为,歌咏隐士本是陶诗一大宗,“取其归”当是题中应有之义。咏三良又岂能是“与主同死”?时下论者以为属于一般咏史,未必影射现实。或认为作于出仕前家居之时,属于模拟旧题。张协《咏史》一首,即咏二疏。曹植有《三良诗》,王粲《咏史》、阮籍《咏史》二首之一,亦同。左思《咏史》之六,阮瑀《咏史》其二亦咏荆轲。咏史一般借以咏怀,陶亦言“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当不能以泛泛之作待之。陶澍说:“古人咏史,皆是咏怀,未有泛作史论者。曹子建《咏三良》:‘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此慨魏文之凉薄,而欲效秦公子上书,愿葬骊山之足者也。渊明云:‘厚恩固难忘,投义志所希。’此悼张袆之不忍进毒,而自饮先死也。况二疏明进退之节,荆轲寓报仇之志,皆是咏怀,无关论古,而诸家纷纷论三良之当死不当死,去诗意何啻千里!”[26]三篇结尾,都有直接表态式的议论,言二疏则云“谁云其人亡,久而道弥著”,对三良则言“良人不可赎,泫然沾我衣”,谓荆轲则云“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陶澍所说“皆是咏怀,无关论古”,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清初邱嘉穗即言:“但细玩三篇结句,正复无限深情,不待议论而其意已彰矣。渊明仕彭泽而归,亦与二疏同,故托以见意。”但他以为“此下三诗,皆有次第。咏二疏去位,所以自况其辞彭泽而归田也。咏三良从死,所以自伤其若果从晋恭帝而死。咏荆轲刺秦,所以自伤其不得讨刘裕篡弑之罪也”[27]。如果从殉死与讨刘看,未免执泥。陶澍谓咏三良悼张袆饮药先死,未尝不算一解,然平和的陶渊明怎么想起来歌颂“暗杀党”式的刺客?虽然他壮年三入军幕,但要动刀动枪恐不见得。龚自珍《己亥杂诗》就说过:“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而要说和他自己一点无关,“未必别有深意”(朱自清语),只是泛咏史事,恐怕有些简单。朱熹说这诗“露出本相”,不然“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似乎更合乎情理。建安诗人咏荆轲,意在士为知己者死,是给主子说好听的。左思只看重豪饮燕市蔑视豪右的布衣精神,不涉刺秦事。陶诗热烈地描写了全过程,末尾尚言:“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陶有平和也有尚奇一面,这诗也写得热血喷涌,当自有所用意。清人马璞说陶之咏史诗“皆有意。二疏辞官……是渊明之所深与,三良则以殉君者对照弑君,荆轲则以报秦者感怀报宋,故其辞多慷慨。”[28]温汝能亦言:“荆卿刺秦不中,千古恨事。先生目击禅代,时具满腔热血,观此篇可以二知其志矣。人只知先生终隐柴桑,安贫乐道,岂知却别有心事在。贤者固不可测,英雄豪杰中人,安知不即学道中人耶!”[29]然前人亦有异见:“靖节诗,惟《拟古》及《述酒》一篇,中有悼国伤时之语,其他不过写其常情耳,未尝沾沾以忠悃自居也。”[30]陶对东晋虽不一定全然“忠悃”,然亦不能排除同情,而在诗中不能不有所流露。

最后我们得看《读山海经》中引人注目的精卫刑天一首。梁启超谓此类诗“不知不觉把他的‘潜在意识’冲动出来了”,此亦朱熹所说的“露出本相”,鲁迅先生则称为“金刚怒目式”之作。袁行霈先生则谓夸父一首:“余以为此篇乃耕种之余,流观之间,随手记录,敷衍成诗,未必有政治寄托。如作谜语观之,求之愈深,离之愈远矣。”[31]对精卫一首亦言:“非悲易代,亦非以精卫、刑天自喻也。”陶作有“自娱”性,然亦有“示志”性。所以袁先生又说这组诗“间或流露其情怀”[32]。陶诗常把酒做面子,用作包装,这类神话诗,亦当作如是观。只是近当代学人似乎比古人变得稍为谨慎,好像不愿意说破,仅点到为止,似乎时代悬隔,“语时事则指而可想”的效应随着时间蒸发得愈加稀薄,只留下“‘潜在意识’的冲动”和外在的“金刚怒目”,和他所处的时代缺了联系的代沟。但这诗的“猛志”,使我们想起了《杂诗》其五,说他回忆少壮时“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只是现在“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又云“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和此诗的“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很有些接近。但精卫诗语气刚猛,悲愤之意可见,当和《咏荆轲》属于同类。

总之,陶对东晋的衰败灭亡是同情的,关注的,并非冷漠而不置可否,而对刘宋政权则没有好感。被同情者消失,所反感者兴立,这对他无疑是绝大的悲剧,然而他的诗文以及所体现的人格构筑却是成功的,作为一种范型,影响百代,乃至于今。

三 人格追求与范型力量

域外学者说,陶属于自传性诗人。若确切说,则是袒露心理矛盾和困惑的诗人,他也是最擅长表达复杂心理的诗人,虽然落个“田园诗人”的美名。当然,限于时忌与安全,他心底秘密保留了许多。他的咏史与神话诗,以及《述酒》便属于这类。

颜延之《陶征士诔并序》专从人格追求上展示挚友的高洁。其序言:“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定迹深栖,于是乎远。”又说他:“简弃烦促,就成省旷。殆所谓国爵屏贵,家人忘贫者欤!”其诔文指出他的归隐是“高蹈独善,亦既超旷,无适非心”;说他的生活“居备勤俭,躬兼贫病,人否其忧,子然其命”, “存不愿丰,没无求赡”。[33]简远省旷是他的性格,独善超旷是他的人格,勤俭为生存方式,不忧贫病、不求财物丰赡为其价值观。

萧统《陶渊明集序》谈到陶的人格时说:“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认为陶作有强烈的净化人格的魅力:“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爵禄可辞!不劳复傍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尔。”[34]

图12 明 佚名 陶渊明像

人物眉宇秀朗,神气祥和,略略仰首遐思,好像思索什么。如果去猜祥,或许正在构想他的“桃源境界”。在陶的画像中,虽然自宋李公麟造型上升为经典,后来所画,大致仿佛,然画者如读者一样,人人心中都有各自的陶渊明。陈洪绶的古拙,黄慎的村朴,都和这幅画所代表的清朗旷逸不同。

颜《诔》主要从“南岳之幽居者”的名士角度,肯定陶简远超旷的风度,实际上这是当时流行的名士风度,就像他赞美陶作“文取指达”一样,仅指出其中一面,倒是百年之后的萧统看到他的人格价值的全方面,如同他看准陶作的艺术个性一样。

陶渊明的人格魅力,真像萧统所言,犹如一副清凉剂,可以净化人的精神,清除思想上的垃圾。它引起古今学人多少思考,“不为五斗米折腰”形成一种人格范型,影响了不知多少人。

首先,陶渊明人格最为闪光处就是不事权贵的精神。萧统所说的“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使我们想起《五柳先生传》中的两句名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而《宋书》本传的“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就是这种人格最显著的体现,所谓“乡里小人”颇带六朝名士的口吻,对做彭泽令的陶来说,也可以算作“权贵”或顶头上司了。所以,这话在后来便成了不事权贵的最为经典的说法。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便是这种说法滋生的代表。这应是陶渊明人格魅力最为璀璨的地方。

陶渊明原本拥有强烈的猛志与热烈的入世情怀,儒家淑世精神在他青壮年时起了主导作用。他所说的“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或如《拟古》其八所言“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远,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就是希望祖国南北统一,亦体现了儒家“大济苍生”的“立功”思想。他之所以三番五次地投入官场,甚至选择桓玄、刘裕这样的巨头,其原因亦当如是观。在入刘裕军幕的“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就是有所作为的流露。后来其所以咏二疏就在于看重功成身退。当他感到理想有变成幻想的可能时,便退身而去,绝不贪恋。如果他的入仕果真如他所说“为饥所驱”,那他就不会离开如日中天的刘裕。在东晋日益衰乱权力角逐的时代,他发现不会实现自己的理想,这才决意去归隐。他的《悲士不遇赋》以自己的切身体会,总结了志士不遇、怀道不偶的历史规律,清醒地认识自己赶上了“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乱世。世家大族也好,庶族也好,行伍出身也好,人人争做军阀,人人都想冒险,以斫杀争权,诛除异己,窥视晋室。东晋衰败至灭亡的二十多年,特别是自晋安帝隆安元年(397)始,兖州刺史王恭等起兵讨伐王国宝,反对会稽王司马道子专权,东晋内乱自此发轫,至元兴三年(404)桓玄败死,这八年是东晋最乱的时期。隆安三年,陶入桓玄幕。元兴三年桓玄败死,陶渊明东下京口为刘裕参军,义熙元年(405)则为刘敬宣参军,就是说当东晋内乱最激化时,陶则走向仕途高潮。他选择了当时处于政治漩涡浪尖的桓玄和刘裕,是怀着他的“猛志”和理想,奔向“通衢”。东晋门阀政治进入昏乱,加速了世家大族的权力的膨胀与庶族势力的崛起。《宋书·武帝本纪》说:“晋自社庙南迁,禄去王室,朝权国命,递归台辅。君道虽存,主威久谢。桓温雄才盖世,勋高一时,移鼎之业已成,天人之望将改。自斯以后,晋道弥昏,道子开其祸端,元显成其末衅,桓玄藉运乘时,加以先父之业,因基革命,人无异心。高祖(刘裕)地非桓、文,众无一旅,夷凶剪暴,祀晋配天,不失旧物,诛内清外,功格区宇。”[35]守丧未满三年的陶渊明就在桓玄败死当年,投奔到他两年前上司桓玄的掘墓人刘裕幕下,确实带有冒险性。但他似乎也看到一种希望:“先是朝廷承晋氏乱政,百司纵驰,桓玄虽欲厘整,而众莫从之”,而刘裕借机诛除桓玄,“以身范物,先以威禁内外,百官皆肃然奉职。二三日间,风俗顿改”[36]。年届不惑的陶渊明“脂我名车,策我名骥”, “宛辔”而奔千里之遥的京口,做起刘裕的参军。至于不到一年,就于义熙元年弃职离开刘裕而转入刘敬宣幕下,从陶之诗文中找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而从义熙十年司马休之录事参军韩延拒绝刘裕拉拢时所言:“刘裕足下,海内之人,谁不见足下之心”[37],不由使人想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名言,逆推陶之弃刘裕虽时隔九年,或许陶对此不会预知,然对于仕途亨通者,这不正是绝妙机会!刘裕军事上的胜利,必然在政治上膨胀,像陶渊明这样的名士,不是正可以派上用场?刘裕不拒绝从桓玄幕走来的陶渊明,不是再明白不过的吗?

对此,陶渊明并非不明白其中的奥妙,然而他决然弃掷了这个“机会”,像刘裕那样炙手可热的人物都可以摒弃,而又何止于彭泽令呢?所以朱熹曾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38]陶之五官三休,要在对刘裕一休,正是这种“真个能不要”的精神,显示出人格最本真的品位,才能放射出恒久永在的光芒与魅力,成为魏晋风度最为显亮的高峰。

陶渊明人格特征的第二方面,就是人生价值的确立:“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由西晋贵族追求物欲演变为门阀社会的东晋,视政事为世务,至于作务田间则是细民贱业。陶之隐居,非关居于名山之肥遁,实为安道苦节之贫隐。他在英年欣奔家园,毅然扛起锄头,铁了心做起庐山下一介农夫。农夫要“四体诚乃疲”,这在当时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而且要熬受贫穷饥寒的考验。他像“飞盖入秦庭”的荆轲一样,永不回头。他身边的人也曾有异议,也有劝他再出仕,晋室和后来的刘宋都征辟过,他从来没有动摇。不仅种豆刈稻,《陶征士诔》说且要灌畦浇菜,还挑担叫卖。农闲则织草鞋编席子,连带搞些副业,才能勉强维持生计,这就是他的人生之道。庄子所说的目击道存,道在瓦砾稗草屎尿之中,儒家所言衣食为民之天也,君子固穷,在陶渊明这里得到双料丰收和兑现。他用满身的汗水刷洗尽门阀贵族与清谈家的“作达”[39]气息。庄子的大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谁能像“齐物论”所说的那样,愿意把自己看做路边的小草,任风摆布,让车马践踏?所以道家人物张良有过博浪沙之击,陶弘景长期为“山中宰相”。儒家君子之穷固然可贵,然像颜回的穷法,受得了的人不多,加上不重视细民职业,那就够呛了!陶渊明真正把儒道融合起来,而非清谈和纳贿的“儒道兼宗”。他用先秦农家“并耕而食”的思想,剥离了道家的浪漫与儒家的迂执,真正调节到儒道互补的境界。农家思想以不耕而食为耻,儒家则“富贵不能淫”,道家崇尚自然,可以把简陋残缺的事物看出美来,三维拧成一股,使矛盾困苦的陶渊明兴致萧散地守护他的精神家园,听鸟鸣而欣吾庐,看稻苗起伏则与良苗同样“怀新”,采菊而人淡如菊,见山而有仁者之乐,细民职业和高人情怀,平凡和伟大,这和谐的多重奏交融在他的田园诗和咏怀诗里,浇灌出与道污隆的大贤笃志,而成为魏晋风度的最值得瞻仰的高峰。“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如此人生观与价值观,非儒非道,亦非儒道兼宗者所乐意。这在门阀社会属于卑之无甚高论的“田家语”、不屑一顾的农夫活法。以躬耕为常业,因饥寒而“肆微勤”,虽然也有“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的大憾,有“贫富常交战”的苦恼与矛盾,但也有他的“道”,而且能迈向“道胜无戚颜”的境地。朱熹说:“陶渊明说尽千言万语,说不要富贵,能忘贫贱,其实是大不能忘,它只是硬将这个抵拒将去。然使它做那世人之所为,它定不肯做,此其所以贤于人也。”[40]陶之道即不做违心事,要做干净人,站稳自家脚跟,故能把世俗欲念“抵拒将去”。他以四体疲累耕凿出田园诗,也在辛苦劳作中讨出洁净的人格与欣然的生存方式,这不仅迥异于魏晋名士,也高出同时的隐士。

图13 清 上官周陶渊明画传(晚笑堂画传图)

上官周塑造了许多古代文学家的形象,此是其中生动的一幅。线条凝练,流畅顿挫;人物表情祥和。陶渊明好琴,此图使人想起史传上陶渊明的一句率意的话:“我醉欲眠,卿可去。”还有李白据此所写的两句诗“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除了不为权贵折腰与不怕贫穷折磨以外,剥离昏乱败坏的政治而又未忘怀世事,则是陶渊明人格的第三方面。他归隐以后,加入了农民的行列,远离了政治漩涡的中心,但社会与人生并未在心中淡去。可以说,他始终保持对人生的终极关怀,不仅仅是独善其身。他理想中的社会蓝图——“桃花源”,正体现了他对东晋后期争权角逐的反感厌恶,企图寻求一个安宁和谐而且没有王税的理想社会模式,它代表了千百年农夫们的渴望,他的设想实则是以农民代言人的热情凝结而成。他厌弃晋室昏败而归隐,但当处于刀俎任刘裕宰割之下,却作了非常关注世事的《述酒》,不乏对处于弱势晋室予以同情。还有以他最熟悉的田园题材,却写起了《拟古》其九“种桑长江边”以感喟时事,他对晋室可以说是哀其不幸,也怨其不争,就像辛弃疾处于南宋,或者如阮籍处易代之际,他的思想感情复杂而又矛盾。如果要说冷眼旁观晋室的衰败以至于灭亡而无动于衷,那倒不像陶渊明其人;然而要说他如何忠愤,也不见得。因为毕竟和杜甫所处的唐代有别,亦与屈原至死不悔的性格有异,陶渊明倒近于处于战国中期的庄子,面对以斫杀为能事的时代,他只能外冷内热。他也有自己外和内刚的个性,促成既疏远世事又关怀社会的政治人格。正是这种看似相反而矛盾的人格,无论只看到哪一面,都会引起人们的景仰。这也是他的人格富有魅力的一方面。言及陶之人格,论者仁智之见不一,自然、真淳、淡泊、率性、旷达、休闲等等,所见不同。陶是务实的人,故以上三端更贴近他的本真,这也是影响后世最重要的三个方面。

处于多元化选择的时下,我们需要屈原、杜甫,同样也热爱李白、陶渊明。而在物质利益高于一切的时候,陶渊明的人格魅力不是更具有一种降温泻火的功用?如前所言,庄子之道好听不好做,陶渊明之道平实可亲,比起庄子就容易得多了。所以,我们希望能读陶渊明之作的人多起来,我们的生活当会更美好。

[1] 欧阳修曾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说见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五,《四部丛刊》本。

[2] 说见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五注引,《四部丛刊》本。

[3] 洪迈《容斋随笔》五笔卷一“陶潜去彭泽”条,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841页。

[4] 林云铭评注:《古文析义初编》卷四,1912年石印本。

[5] 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陶公于《饮酒》第二首称夷、齐之‘固穷节’;于《读史述九章·夷齐章》,称二子之‘贞风凌俗’,此其所以‘饥食首阳薇’者与?《咏荆轲》称轲之‘死知己’,此其所以‘渴饮易水流’者与?夷、齐之节,荆轲之义,正陶公所向往者也。”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98~399页。

[6] 吴瞻泰:《陶诗汇评》卷四,清康熙拜经堂刻本。

[7] 吴菘:《论陶》,见吴瞻泰《陶诗汇评集》卷末,清康熙拜经堂刻本。

[8] 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卷五,《四部备要》本。

[9] 在《与子俨等疏》说过“少学琴书”.《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亦言“弱龄寄事外,委怀在书琴”.《时运》言“清琴横床,浊酒半壶”,若是“素琴”而无弦,那既不用“学”,亦谈不上“清”。《答庞参军》又说“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杂诗》其四亦言“觞弦肆朝日,罇中酒不空”,既能“弹”且有“弦”,当然是有弦琴了。直到《自祭文》还说:“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则确然是七弦琴而无疑。故明人孙传庭《白谷集》卷五《玄涤楼》诗曰:“陶令无弦琴,亦似涉穿凿。”参见孟二冬《“无弦琴”的认同与启示》.《国学研究》第13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4页。

[10] 王粲生前好听驴鸣,曹丕领着文士在他的坟前学驴叫,作为祭悼。事见《世说新语·伤势》第十七,该门(类)又载:“孙子荆(楚)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济)。武子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灵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后汉书·逸民列传·戴良传》:“良少诞节,母喜驴鸣,良常学之,以娱乐焉。”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伤逝》“王仲宣好驴鸣”条下注云:“此可见一代风气,有开必先。虽一驴鸣之微,而魏晋名士之嗜好,亦袭之后汉也。”亦可见魏晋名士以丑为美的风气,其来有自,导源于东汉后期。

[11] 袁行霈:《陶渊明与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中国社会科学》1990年第2期。

[12] 《资治通鉴》卷一百一十九,宋武帝永初元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四册,第3734页。又见《宋书·武帝中》,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6页。

[13] 朱自清:《陶诗的深度》.《朱自清说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31页。

[14] 萧望卿:《陶渊明批评》,开明书店1947年版,第5~6页。

[15] 龚斌:《陶渊明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87页。

[16] 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中华书局1935年版《层冰堂五种》本。

[17] 郑文焯批,桥川时雄校补《陶集郑批录》.《陶渊明资料汇编》下编,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46页。

[18] 见李公焕《陶渊明集》注卷三所引,《四部丛刊》本。

[19] 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卷三,《丛书集成》本。

[20] 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23~224页。

[21] 《尘几录》,第49页。

[22] 《尘几录》,第249页。

[23] 参见本书《陶渊明与屈原及〈楚辞〉之关系》一章,又见《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12期。

[24] 《尘几录》,第248页。

[25] 汤汉:《陶靖节先生诗》卷四,《丛书集成》本。

[26] 陶澍:《陶靖节先生集》卷四,《四部丛刊》本。

[27] 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清乾隆重刻本。

[28] 马璞:《陶诗本义》卷四,清与善堂刊本。

[29] 温汝能:《陶诗汇评》卷四,清嘉庆丁卯刊本。

[30] 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04页。

[31]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410页。

[32]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94页。

[33] 《文选》卷五十七,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91页。

[34] 《梁昭明太子文集》卷四,《四部丛刊》影印宋刊本。

[35] 《宋书·武帝本纪》,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0~61页。

[36] 《晋书·武帝本纪》,第9页。

[37] 同上书,第34页。

[38] 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三十四,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册,第874页。

[39] 《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步兵(阮籍)曰:‘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刘孝标注引《竹林七贤论》曰:“籍之抑浑,盖以浑未识己之所以为达也。……是时竹林诸贤之风虽高,而礼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荡越礼。乐广讥之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至于此!’乐令之言有旨哉!谓彼非玄心,徒利其纵恣而已。”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六说:“晋人作达,未必能达。靖节悲歌欢喜出于自然,所以为达。”

[40] 《朱子语类》卷三十四,第3册,第8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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