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

如何让你遇见我:现当代诗歌的情思与哀愁 作者:梦江南 著


我依然情有独钟

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

——卞之琳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

你真象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卞之琳是中国现代诗史上著名的“拐点”诗人。他的诗歌冷色遣悲,峰回路转,匠意独具。他深受波德莱尔、艾略特、叶芝、里尔克、瓦雷里、奥登、阿拉贡和魏尔伦的影响。卞之琳追求:“我写诗,而且一直是写的抒情诗,也总是在不能自已的时候却总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看得出,他的诗歌里更多地融化了温庭筠客观写情及李商隐、姜夔隐语间隔的传情策略。

之所以说他是“拐点”诗人,就在于他的诗时常横切一笔,意象悬空,语象在陡然之间异军突起,让你感到突兀,不知所措。你必须调整一个角度去接纳,否则,你将走进一个死胡同。他的诗就像一个沼泽,看上去与草地没有异样,但你一旦踏入,势必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他早期的诗歌以一种主题意蕴的多重构建从不同的层面给人以各异的审美感受,这使他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璀璨星空中一个持久的耀眼星座。卞之琳也由此成就了一份属于他自己的深度。

《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是现代情诗的名篇。诗仅有四句,但跳跃奔突,意象独特,引人深思,其主旨曾引发众多歧义的理解。据《鱼化石后记》的解释,第一行化用了保尔·艾吕亚的两行句子:“她有我的手掌的形状/她有我的眸子的颜色。”有人认为这与司马迁的“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相通;第二行蕴含的情景,从盆水里看雨花石,水纹溶溶,花纹溶溶,是一种因为缅怀而产生的美的向往。如马拉美《冬天的颤抖》里的“你那面威尼斯镜子”的描述:那是“深得像一泓冷冷的清泉,围着镀过金的岸;里头映着什么呢?啊,我相信,一定不止一个女人在这一片水里洗过她美的罪孽了;也许我还可以看见一个赤裸的幻象哩,如果多看一会儿。”

一直以来,人们都认同诗歌是不宜过分解读的文本,但又一直在努力解读诗歌,试图直抵诗人的内心世界。诗人的内心世界是丰富的,独特的,有启发意义的。诗不宜过分解读,又不能不解读,如何把握其中的维度,的确很困难。但人们往往过于钻入诗的“精神”世界,如果感性一点去思考,也许能另辟一条直抵诗人心灵世界的蹊径。因此,在诗歌解读时,拨开字面上的诡异风云,删繁就简,是一种可行的方法。卞之琳受西方诗歌的影响很深,他的语式运用有很深的汉译诗语法的痕迹,意象的呈现脉络也是如此。明白了这些,再读他的诗就容易得多了。他喜欢进行主宾的切换,竭力实现彼此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的勾连。

卞之琳为人拘谨,特别是在爱情上。1933年秋天,23岁的卞之琳认识了张充和。熟悉张充和的人大概不多,但如果提及写了小说《边城》的沈从文,大家都耳熟能详。她的三姐张兆和就嫁给了沈从文。卞之琳在他的《〈雕虫纪历〉自序》中有所述及:“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卞之琳爱张充和,整整爱了60年。60年沧桑情事,可感可叹!但这爱,却被卞之琳先生深深藏了60年,几乎没有人知道。直到他逝世后,很多人才从一些书里觅得蛛丝马迹。

根据卞之琳的性格,我们可以得知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抒情,是一种节制的抒情,就像罗兰·巴尔特提出的“零度写作”。作品的语言初看上去是不带有作者感情的客观文字,但这些文字组合以后就明显可以看出作者所站的立场,所持的观念。在此,他成功地传达了那种付出与收获的失衡,那种失落,那种挫折后的无可奈何。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怀抱是柔软和温暖的象征,线条暗喻美丽。这是对爱情的渴望表达。你的怀抱,柔软而饱满,充满无限的魅惑。我多么期望能够适合你的怀抱。这是一种祈求的心态,期盼着美人青睐,是单相思的内心情态。当时,张充和在北大读书。张充和家境好,年轻漂亮有文化,性格开朗,这些条件足以使许多男人夜不能寐,也容易让男人产生自卑。卞之琳就是处于渴望与惶恐、追求与羞涩、期冀与失落的矛盾情结中不能自拔的一个。

从情的缘发性上看,它是倾心的爱恋和失落的痛伤,内化为诗的宁静,仅呈一尾鱼的挣扎,昭示了爱的错位和无以交接,以节制现殇情,借轻浅诉长悲。外在的恬远之境引人想及姜白石“垂灯春浅”的清幽。整首诗流动着终生无以平抚的错憾沉郁,有着气敛神藏的腴厚,未涉情语却贮尽真情,内蕴极炽而表现极淡,有止水狂飙之美。

“你真象镜子一样的爱我呢/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镜子是一个反照自己的平面,在镜子里,没有躲藏,没有掩饰。你会明白无误地爱我吗?从开始把爱情具化为“怀抱”,那种温馨而浪漫的想象,到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那种倾心于“你”的温柔似水。接下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既是一种表白,也是一声询问。“我”心里透过一阵怀疑,也充满着一片希望。最后一句点睛之笔,“你我都远了”,你我也没有希望了,你是你,我是我,以后各不相干。但成为的“鱼化石”,使“鱼非原来的鱼,石亦非原来的石”,你我都彼此改变了对方。鱼化石并不是鱼和石的最佳结合体。鱼在石中是禁锢的,二者是彼此分明的,并不是融为一体的。而最后,鱼化成石的时候,鱼非原来的鱼,石也非原来的石了。这也是“生生之谓易”,是“葡萄苹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从意象的选择上看,“鱼”“石”构成的对比正蕴含着一个脉脉深情、一个冷冷冰冰,我的热情如火,你的清冷若水。

在《鱼化石》中,作者一开始就注明是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可以理解为是作者在为自己掩饰。实际上,这是一个单相思男人的心灵独白。也确实如他所说,是他私下里做的好梦。卞之琳是一个痴情人,也是一个含蓄的人。因此,对于自己的爱,总是表现得很隐蔽,这也就使得被爱者可能难以觉察。把感情表达得如黄河般九曲十八弯,诗风复杂,细密繁复,是他的性格使然。

卞之琳日思夜想张充和,但他终于没有能洞开她的心扉。后来,张在一个美国青年的热情追逐下,被打动了心,嫁到了美国。卞之琳的痛苦可想而知,但他仍然不明确表达,仍然用他特有的含蓄掩饰自己。

其后,张充和似乎在卞之琳的生命里消失了,卞之琳再也没有提起过她。但曾经深爱过,毕竟抹不去。那种爱和怀念,也许,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那是一种雅致的痛,一世一生!

鱼或者石头,一个流畅自如,一个沉稳如铁,两类不同质地的物质碰撞在一起,无法产生火花,也无法水乳交融。这是一种宿命。只有到了最后,岁月流逝,沧海桑田,鱼化成了石头,这两种本来无法在一起的物质终于相聚一团,这时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最后的相聚,也是最后的痛。

隔江泪

——卞之琳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杯里,

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

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一片轻喟,

今朝收两朵微笑,

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

我为你记下流水账。

在中国现代诗歌的精神结构中,传统诗歌文化的元素格外丰盈。情诗创作的意绪、意象、意境、意蕴逐层展现出“古典”对于“现代”的覆盖,并在传统、西方、现代互动贯通的立体空间里肆意纵横。现代诗从发端起,经过一批理论家和诗人对白话诗的大力倡导,基本上占据了诗坛的主导地位。中国现代情诗在迁流蔓衍中逐步使中西古今诗艺由表及里地潜进融合。传统的意绪、意象、意境、意蕴经由诗人心灵内化,呈现出幽复深广的精神文化特征,而现代言情中的古典底蕴更是升华了情诗的诗学品格和独特风神。

上世纪30年代,汉语诗人们逐渐意识到现代新诗的过分白话化和忽视诗歌格律(旋律)的缺陷,因此他们开始回归和重新寻找,在传统诗歌中进行创新与回归的张力经营。受“新月派”影响而出道的卞之琳,有着自己更独特的艺术敏感性。他自己说他写白话新体诗,是最着力于诗的“欧化”“古化”或“化欧”“化古”的。他向西方现代诗人学习,又向中国古诗人学习。我们很容易找到他的诗与中国传统诗歌主流的深刻联系——不管是意象的选择,意境的表达,还是诗意的追求。

《隔江泪》是一首结构精巧的情诗。这里,卞之琳采用了现代诗行+古典情怀的手段:诗里用了“奢侈品”“舶来”“交通史”几个现代词汇,也用了“镜花”“水月”等具有古典色彩的词语,中西合璧,切入巧妙,没有一般诗歌中因为语境差异而呈现的裂痕。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杯里/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我想要研究交通史。”“梁上”“杯里”“胸前”,由远及近,三者与女子的距离,愈来愈近。诗人从隔江泥、隔院泉以及饰物(海外的奢侈品)这三种物质层层逼近的状况中,突兀地冒出一句“我想要研究交通史”——这抽象似乎不知所以的现代词条,使热烈骤然降温。但细细品味,却别有一番滋味。

“交通史”,可理解为“隔江泥”“隔院泉”“海外的奢侈品”到你那儿的路径,也可理解为你我感情发展的历程,或者是我应该通过怎样的途径走进你的心里。跌宕起伏,横刀一切是卞之琳独特的神来之笔,是他的诗歌简短而又耐人寻味的特质。

前三句用齐整的排比句法,堆积起炽热的感情,燕衔泥,不知劳累;人挑水,不辞辛苦;为讨你欢心而不惜重金买下海外奢侈品送你。在艺术上,这首诗所表现的是复杂而炽热的情感,但是诗人并未进行直接的陈述与抒情,而是通过客观形象和意象的呈现,将诗意间接地加以表现。诗作有着突出的画面感与空间感,意境深邃悠远,又有着西方诗歌的暗示性,含蓄深沉。

“昨夜付一片轻喟/今朝收两朵微笑”,昨天夜里我辗转难眠,感喟叹息;今天早上看到的是你的微笑。痴情人患得患失、喜忧皆由玉人的可叹之貌跃然纸上。

第二节诗形上近似第一节,前三句以“付一片”“收两朵”“付一枝”“收一轮”为骨架,承接“交通史”的内蕴,展示出了情感的空灵与虚幻。我一片痴情,换来的只是你淡然一笑。淡然一笑绝对不是情人之间的交流,这是经验之谈。卞之琳心思缜密,尤擅传神之笔,善于捕捉事物之间微小的内在联系加以提升。前面两句是实写,第三句虚写,却是真正的点题之笔。“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镜花水月是中国文化意识中虚无缥缈、徒劳无功的符号,作者化用“镜花水月”的典故来寄托现代人的情思,颇有深味。

也许情之美即在于此,“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在这无法捕捉的美好情愫中,“我为你记下流水账”,又一个抽象的句子,却同样地具有深味。流水无情,人有情,情缥缈,而相思账井然。记下账目,体味情感,虽繁琐却美丽,虽枯燥却有无尽的韵味。

构思诡奇、峰回路转、词平意深,是卞之琳最独特的诗歌手法。上面的诠释,有进一步解读的空间,例如“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这一行,就难有通达一致的解释。然而,正是这样明朗之中略带朦胧的诗最为可人。本诗更可称奇之处,是它的结构。第一节的“梁”,次行的“杯”,再次行的“胸前奢侈品”,物与人的关系层层递进,章法井然,正是《文心雕龙·章句》说的“体必鳞次”。首三行都涉及由彼到此的路径,第四行用“交通史”来概括,总揽本节,收势妙不可言。

此诗的第二节用了“水月”的意象,加上前面第一节的“江”“泉”“舶来”等字眼,水成为重复出现的意象,末行结以“流水账”,有百川汇海、首尾一体之妙。

燕子把隔江的泥衔到你家的屋梁上,挑夫将隔院的泉水挑到你杯里,海外的奢侈的胸花舶来挂在你的胸前,想想啊,为什么这些离你如此遥远的东西都能阴差阳错地亲近你,而我近在咫尺,却无缘走进你的心?我冥思苦想,不得要领,我还是去研究交通史吧,按图索骥,找到通往你心里的路径。

昨夜我辗转难眠,想着你的芬芳、你窈窕动人的身影、你齐眉的刘海下那一双妩媚的眼,我深深叹息,走进你的路为什么如此艰难?今天早上看到你淡然对我一笑,一夜的相思不寐就换来这浅浅一笑。我满怀的激情,换来的是镜花水月空欢喜,我只有记下这每一笔相思的流水账。

全诗先扬后抑,在清新活泼、优美热烈的感情流露后,突然来一个逆转,在忧郁中咀嚼酸甜苦辣,在无奈里品味相思的苦与乐。在这里,我不能说出更多的感叹,我只能沿着诗人的情感足迹,亦步亦趋地行走,在柳暗花明的语词迷津里感受那一份深深的爱意,那一份深深的失落。

只要彼此爱过一次

——汪国真

如果不曾相逢

也许心绪永远不会沉重

如果真的失之交臂

恐怕一生也不得轻松

一个眼神

便足以让心海掠过飓风

在贫瘠的土地上

更深地懂得风景

一次远行

便足以憔悴了一颗羸弱的心

每望一眼秋水微澜

便恨不得泪水盈盈

死怎能不从容不迫

爱又怎能无动于衷

只要彼此爱过一次

就是无憾的人生

《只要彼此爱过一次》是汪国真的代表诗作。这次,他把习惯性的两节回返似的主歌换成了四节,之后,依旧是提纲挈领似的格言总结。前面的展开是为后面的观念作铺垫,这是符合大众阅读习惯的秘制果丹皮。他成功地运用这一手法,机智地破解了先锋派诗人九曲回肠似的诡秘或家常话语唠叨所产生的阅读困惑。

让我们回顾一下,继上世纪80年代之后,先锋派诗人们一边咀嚼北岛、舒婷们的剩菜残羹,一边急切地想摆脱朦胧诗的阴影,叫嚷着“北岛时代过去了”,他们挥霍了那一段绝好的光阴,在叛逆、解放的蛊惑下进行诗歌颠覆活动,至此,中国现代诗进入了一个空前衰败的时期。这种尴尬局面的形成,有多种因素,但忽视读者的审美介入,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

在朦胧诗的巨大阴影下,一批经过其启蒙的“后朦胧时代”的诗人们,数典忘祖地抢滩突围,以摆脱朦胧诗的话语霸权。那是一个聒噪的岁月,数以万计的“诗歌公社”匆忙地聚集于“现代派”的杏黄旗帜下,在1986年的《深圳青年报》上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现代诗狂欢。之后,这批各自回营的诗人和亚诗人们进入自己的犄角内不断地自我复制,造就了现代诗写作疑窦丛生的迷惘格局。

一种企图挺进哲学思考范畴的诗歌试验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早在若干年前就在西方销声匿迹的先锋主义被亚细亚的新汉语诗人们捡起来,擦拭一番后,粉墨登场。

神性写作是较早切入诗歌思维的具体姿态。在一种族性古迹中进行意义检索,试图掀起再一次启蒙活动,是这次活动的行动纲领。但他们沧桑的面孔被先锋派无情消解。后来,“下半身”脱颖而出,试图以身体进行人性的深度求证。同样是叙述男女之情,“下半身”诗歌的描述不堪入目,败坏了读者的胃口。也许,正因为当时汉语诗歌所呈现的混乱格局,造就了汪国真的成功。他的诗,以轻盈、浅显、感伤的色彩,穿越迷乱的价值浓雾,呈现在青年人的阅读世界里。柔声倾诉,如宣叙调似的独白、呢喃,在无所适从的世界,透露出一种对美丽的企求和对纯净的向往。

如果不曾相逢

也许心绪永远不会沉重

如果真的失之交臂

恐怕一生也不得轻松

“如果……也许……”普遍运用于叙述类文本中,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也曾广泛运用于诗歌写作。这种句式的特点就是陈述关系明朗、透明。“如果不曾相逢”,那么,我的心就不会有如此沉重的希冀和期盼。这里,似乎有一点抱怨,如果没有遇上你,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吗?但如果真的错过这个机缘,我的一生将不会宁静,每当夜深人静,心中会满怀悔咎。冥冥之中,命运让我们相遇,这是怎样的幸运啊!这里没有那种经历了风雨的刻骨铭心,没有痛不欲生,只有淡淡的一种少年情窦初开的依恋情怀。所以,非常容易打动少男少女。

接下来是依恋的理由。你妩媚的“一个眼神”,在我的心里掀起狂风暴雨,久久不能停息。含春的媚眼,最是让人心动。这个传神的情态捕捉把恋爱男女的微妙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于是,在荒芜的生命旅途,我更加深刻地明白,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对于我是多么的重要,也因此让我更懂得珍惜。一次久长的离别,就会让我憔悴。“一次远行/便足以憔悴了一颗羸弱的心”,这是从宋代柳永《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借化过来的。每一次微微泛起波澜的秋水,都勾引起我思念的泪水不住地流。这是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恋啊?有了这样柔肠百结的爱恋,我至死不悔。那么,这样执著的爱,谁不为之动容?只要彼此轰轰烈烈、真真切切地爱过一次,人生也就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里断言:诗者,吟咏情性也。由此可见,情诗在中国诗歌悠久的历史里,其文化实存和审美内涵具有别树一帜的艺术心理积淀,它绝对不是某种工具诗歌观念所界定的从属于“文以载道”“诗言志”的范畴。

对于汪国真的诗歌,一直有迥然不同的价值评估。诚然,他的诗歌对语言没有特殊贡献。现代诗写作技巧上通用的通感、变形、暗喻等基本方法也很少在他的作品里呈现,缺乏空间和张力使他的写作丧失了耐人寻味的深度。但有一点不可忽视,他简单、明快的写作为现代诗的文化普及作出了不可低估的贡献,他用青春寄语似的教化格言进行概念扫描,从事某种单纯的价值引领启发。他拒绝深度的写作使诗歌呈现出平易近人的亲切面容,令无数文学青年对诗歌写作产生了新的认识,他们恍然大悟:这样的文字分行就是诗歌?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写出来。于是,校园内外的许多文学青年都加入到粗浅诗歌制造的队伍中来,用他们识文断字的诗歌修为进行大面积的“心灵鸡汤”的炮制活动。

这是一个让无数写作技术高超的诗人们啼笑皆非的事实。汪国真踩低了诗歌写作的门槛,吸引了无数人跨进这个书写行列,将诗歌带入了一个新的繁荣境地,尽管这次繁荣有太多的泡沫。

“只要彼此爱过一次/就是无憾的人生。”生命是一个过程,爱情是贯穿这个过程中最柔软、最珍贵的一环。没有爱的人生是残缺的,相反,只有真正爱过了,人生也就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诗人所表达的对爱的珍惜无可置疑。

剪不断的情愫

——汪国真

原想这一次远游

就能忘记你秀美的双眸

就能剪断

丝丝缕缕的情愫

和秋风也吹不落的忧愁

谁曾想到头来

山河依旧

爱也依旧

你的身影

刚在身后又到前头

如果非要给汪国真定位的话,我倾向于将他置于“校园诗人”的行列。就像上世纪风靡汉语世界的台湾“校园歌手”那样,他以清新、温情脉脉的市民浪漫主义风格吸引了大批的青年。作为一个青春刊物的撰稿人,汪国真的诗首先在北京中学生中产生一定反响,并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学生中流传。一位女教师将此信息告知身为某出版社编辑主任的丈夫,触发了出版社的商业敏感,并迅速与作者联系出版其作品。这部诗集的名字是《年轻的潮》,1990年出版,之后,再版数十万册。

汪国真把各种至理名言以押韵分行的形式浅白地表达出来,赢得了一群天真活泼的中学生的热烈欢迎。这一切都隐藏着一个事实:他开启了现代汉语诗的平面时代,并且以匪夷所思的出版量证实了这一感人事迹。种种迹象表明,中国现代诗就此别开生面地进入了一个无限繁华的海市蜃楼时代。

《剪不断的情愫》是一首朗朗上口的诗歌,不仅简洁、流畅,而且押韵,读起来更像歌词,如同一支忘情歌。

法国早期象征派诗人马拉美说过,“指明对象,就使诗歌可给予我们的满足减少四分之三。”他认为,诗歌审美的内在繁复要求繁复的表现。而这内在,类似梦的进行,无声,有色,无形,朦胧,不可触摸,可以意会,深致含蓄。汪国真以他轻松的实践和巨大的反响,彻底消解了这种诗歌审美观念,缩短了诗与歌之间的界限。

“原想这一次远游/就能忘记你秀美的双眸/就能剪断/丝丝缕缕的情愫/和秋风也吹不落的忧愁。”注意,这是一段不分行也非常流畅的句子,读起来没有断裂,没有突兀,没有空间,就像小学毕业班语文老师的复句讲解。其中的定语使用得非常合理,意思表达也清晰:本来想有了这次排遣的远游,我就能够放下你,忘记你的音容笑貌,忘记你那双迷人的眼睛,剪断对你不绝如缕的深深怀念,还有那秋风也挥之不去的忧伤。

汪国真的诗歌有个重要特征,就是提出一个不假思索的问题,这个问题是生活中常见的。他从生活的实践入手,借古今中外所熟知的哲理,从中略加变化,教导学生们应该如何如何。这种量化的哲理,十分适合中学生的思维。中学生的人生经验少,对所面临的人生问题,四顾茫然,而汪国真以诗歌的形式,为他们指引了一条浪漫的道路。这对于年轻的孩子们来说,新鲜而又简单实用。

谁曾想到头来

山河依旧

爱也依旧

你的身影

刚在身后又到前头

后面这节,可以让我们想起台湾诗人余光中《乡愁》里的名句“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山河依旧/爱也依旧”这样的语词在其他文本中屡见不鲜。我个人认为,这是汪国真的诗歌被许多人诟病的重要依据。一种活跃在陈词滥调的氛围里缺乏深度的抒发,与汉语诗歌究竟存在多少关联?不过,这种写作手法上的拙劣并不影响他的诗歌被中学生乃至大学生所拥戴。因为这些诗句完全可以作为临别赠言,写在毕业留念本的扉页上,与印刷的墨香一道散发淡淡的清香。这里,也印证了一个基本常识:同样是几何,数学里的平面几何与解析几何不能等而视之。

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次远游,身边的山山水水依然如故,我对你的爱恋也一如既往。在这里,我想起刘半农那首著名的情诗:“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一样的情怀,一样的爱。

你飘忽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刚刚被我抛在脑后,一会儿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旧情不断的写意。“山河”这个意象,属于远取譬,看起来比较威武、壮大,实际上,它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显得不亲切,作为个人游历环境和生活境况的支撑,缺乏符号的确切感知力。

隽永的诗句会因为简洁、传神而成为格言,被人们反复吟咏。而把格言转换成诗,又会怎样呢?我不得而知。

《剪不断的情愫》表现的是一段爱情中止后的怀想。言简意赅,既有一点浪漫,又有一点心酸,完全符合豆蔻年华普遍的浅显情感心理。用概念复制概念,是汪国真的基本写作手段。这也是我对这首诗的理解。

少女波尔卡

——多多

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捉弄

这些自由的少女

这些将要长成皇后的少女

会为了爱情,到天涯海角

会跟随坏人,永不变心

据说多多是一个真正的汉语诗人。他的诗歌以精湛的技艺、明晰的洞察力、义无反顾的写作勇气,近乎完美地承续了汉语诗在当代中国的艰难使命。诗人多多,是当代最有名望的抒情诗人。《当代世界文学》执行主编罗伯特说:“多多是第一流中国诗人群体中的重要人物,值得西方予以严肃注意和承认。”推崇者认为,多多对世界和生命的温情理解,融于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的细致雕刻,并在每一首诗歌的内部构造上,力图实现他孤寂而坚定的美学抱负。他对汉语尊严的忠诚守护,使他的诗歌很早就形成了显著的个性和风格:意象简洁,节奏明快,语言准确、锐利而富有张力,对心灵细节有深切的敏感和痛苦的体认,对人类的精神困境有明确的艺术承担。他在2004年度发表的一系列诗作,以及他本人的重新出场,照亮了那些美好而令人激动的文学记忆,同时也见证了汉语诗歌永不衰竭的丰富可能性。

我们再来看这首诗。“波尔卡”一词是从波希米亚语中的“半”字演化而来的。波尔卡舞曲产生于1830年左右的捷克,是一种二拍子的快速舞曲,舞者们一只脚与另一脚之间按2/4拍子飞快交替,是一种轻快活泼的舞蹈。波希米亚的史学家们认为它是一位农家少女在星期日为了自娱而发明的。19世纪中叶,波尔卡传到英美,与华尔兹一道取代了乡村舞和科蒂林舞。

《少女波尔卡》表述的就是一种少女的情怀。这是一种放松了的状态,一种自由。诗人用波尔卡舞蹈的欢快韵味和少女生动的气韵在一个短小的碰撞中,裂变出无穷的力度。

作为朦胧诗时代的诗人,多多及其同时代诗人在“文革”时代的幽暗中,完成了精神上的自我启蒙。他较早懂得诗歌语言的技艺性。“文革”时期话语的闭合性,是那个时代精神闭合性的严重征兆,革命的坚硬话语构成了汉语文学写作的坚固囚笼。多多磨砺更加锋利的言辞,把自己解放出来。

多多自称深谙意大利美声技巧,懂得呼吸对发声的重要性。他的诗歌艺术则有着另一种意义上的“呼吸”,一种精神性的“呼吸”。在对内在精神渴望的强有力的挤压下,他把汉语抒情推到“高音C”的位置上,以一种精确而又纯粹的、金属质的声音,表达了自由而又完美的汉语抒情技巧。

“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捉弄/这些自由的少女/这些将要长成皇后的少女。”没有繁复的铺垫,没有渲染,题目就是窗口,就是进入的线索和通道。这里没有我们熟悉的古人的所谓比兴,只有一种递进,来自于物象间的感应,但其强度却远远超过我们所谓的经验逻辑。它让我们想到诗的久远的起源:当词语还未从祈神或巫性的咒语中分化出来之时。这种笼罩着某种宿命暗示的情调和表达方式,没有任何经验过程的黏滞,换句话说,任何可把捉的经验链条都被隐去了,唯余潜意识中突显的物象的关联,都浓缩在了既质实又弥散着强烈震荡的歧出断裂的物象间。在此,你会相信,诗人是通灵的,或巫性附体的。如裂开的矿石,在一个层面呈现了某些极致特征。在这首诗中,我们感到了强烈的对自由与意志的暗示。经验的个别性和强度就从奔突的词句里迸射出来。这样的笔法,大巧若拙,运千斤于指掌。

我们说,诗人,并不负有解说真理和道德的责任。或者说,诗歌是另外一种肯定和澄清。它可能不是真理,但它是证据,是一个处于时代变动中的人的观察、思索、感受、追求、行动……是人之存在的证据。隔着题材、技巧和辞藻,用心的读者始终会跟那些跳着波尔卡舞的少女见面,她任性、骄傲、自由奔放。

“这些自由的少女”,她们是未来掌握自己命运的“皇后”,少女与皇后,这之间最直接的关联就是女性的物理属性。因此,“皇后”在这里并不是指真正的皇后,而是那种骄傲、自由与高贵的精神品质,是男人们心目中的皇后。这些“皇后”,会为了爱情浪迹天涯,即使心爱的人是一个人们心目中的坏人,也永不变心。

在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法国作家梅里美的短篇小说《卡门》里面那个叛逆的、无拘无束的吉卜赛女人卡门的影子。卡门对文明社会的反叛,其实可以触摸到人类内心最隐秘的一面,即原始本性中追求强力和渴望自由的欲望。所以,这位狂放不羁且反复无常的江湖女子令人着迷,成为有史以来文学作品中最受欢迎的女性形象之一。在这个诗里所表达的正是这种东西。少女为了爱情,宁愿抛弃家园,随爱人到天涯海角。只有对爱情如痴如醉的人才会如此。那种执著、坚忍不拔的追求精神和人格,通过“会跟随坏人,永不变心”这一价值判别的反衬,直接逼近读者的心底。这种坚实的语言,足以判定:多多的艺术标准的精准、严格,思路的清晰。他对语言的关注,足以让那些以为“诗歌可以只用技巧制造出来”或是声称“我不关心写什么,只关心怎么写”的诗人汗颜。虽然如此,他真正的秘密却不在这里,而在他的“动力系统”,也就是他的修养和境界,他整个的作为诗人的存在。是的,更重要的是那种语言背后的东西,那才是一个诗人的力量、源泉和价值所在。对诗歌的敬畏,这或许才是多多真正的魂魄所在。

《少女波尔卡》写于1973年。就语法技巧和思维深度来看,是当时不可思议的,是一个曾被人忽略的奇迹。一首能够穿越时代的诗歌是幸运的,是诗歌的幸运,也是读者的幸运。从思想深度上来看,它的自由气质比三十多年后的当下所谓的后现代要先进得多;在技术层次上而言,他言简意赅,没有那种煞有介事的反转和晦涩,却不乏空间。诗中洋溢着高张的人格,奔放着一种涌动的尊严。

一样的骄傲,一样的狡黠,在她们欢快的舞姿里闪现,这些天真烂漫的少女,这些任性快活的少女,这些即将成为男人们心中的皇后的少女。她们是多么骄傲,多么自由,她们会为了心中热烈的爱情,追随爱人到天涯海角,即使爱的人是坏蛋,也在所不辞,永不变心。这是对自由奔放的少女的礼赞,赞扬她们的质朴、忠贞、充满活力,不违背自己意愿的勇敢和热烈情怀。少女是无畏的,跳波尔卡舞的少女是渴望和热烈的化身。那飞扬不羁的头发,顾盼东西的明眸,酥胸柳腰,舞步穿踏游走,如黑夜抖落在身上的群星。那旋转而流动的衣裙,就是火焰,煮沸着男人的血。少女波尔卡,无法克制的泉水从你身上涌出,涌出就不再回头。少女波尔卡,呼叫你的名字就是近在咫尺,呼叫你的名字就是热血沸腾……

可以自杀了

——潘维

——谨以此诗纪念女友孟晓梅

她去世于农历1992年除夕之夜

仅仅一把锁,就使得所有的风景都锈蚀了

一种懒散,无力的垂着窗帘

空气喑哑,像关禁闭的少女

我走下台阶,试图用嘴唇去抓另外的嘴唇

我这么想,是因为忧伤烧毁了我的爱情

头发上空,光似乎患了严重的角膜炎

屋顶在酿酒,谁的奔跑

远远的,在稀薄的透明里反复出现

我的记忆一直无法消除那些丈量土地的人

统一——无非让愚昧扩大一点罢了

有一点要明确,秋天了

制作绞架的木材已茂密成森林

并且水亮了,无名的外省诗人正请求您的原谅

当我走下台阶,全身叮当作响

口袋里装满临终的眼

我看见,在无限辽阔的幼小变幻中

一种忧郁,正在飘落、飘落

经过一株干枯的酸枣树

潘维,据说是当今江南诗歌的地理性坐标。对于这种没经过大面积核准的评估,允许有保留意见,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诗歌确实弥漫着江南文化气息,有一种水的质地,一种潮湿而沉郁的色彩,语言柔软、精致,流动着生命中最鲜活的感受和对生活最真切的体验。读他的作品,我们可以体会到江南丝绸与细雨霏霏的时间,那种平静而哀婉的记忆,那种宣纸上才有的沁润的墨迹以及散发着腊梅羞愧的清馨。

《可以自杀了》是写给一个女友的悼诗。题目很“先锋”。我不知道他在怂恿谁自杀,自己还是生活?这位出生于浙江一个小镇的当代诗人,习惯把目光聚集于他的故乡——太湖旁边的小城长兴,一个丝绸和茶叶和雨水和细腰的领地,以少女、时间里的江南为基本主题,用混杂着精致的颤动与疲倦的个人化语境,将自己浸润成中国当代诗歌的一处名胜。

仅仅一把锁,就使得所有的风景都锈蚀了

一种懒散,无力的垂着窗帘

空气喑哑,像关禁闭的少女

锁,是封闭的器物,它能闭合一只抽屉、一扇门,甚至一个时代。起首第一句就显示了出色的意象构筑与文字接应功夫,细致而又绵密。一把锁,能使时光老去、青春荒芜,人去屋空。这里虚实交替,实写景况,暗喻失去生机。无力垂着的窗帘,锈蚀的风景,喑哑的空气,这些意象无不透露出死亡的气息。作者使用诗歌最古老的技巧——比喻,把两个喻体极其有机地贯穿起来,逼真地营造出一种颓丧、凄寒的氛围,寒气逼人。你去了,眼前的景况和我忧伤的心,一切都了无生气。

我走下台阶,试图用嘴唇去抓另外的嘴唇

我这么想,是因为忧伤烧毁了我的爱情

我落寞地迈下台阶,企图去吻那只空空如也的嘴唇,我这样胡思乱想,是因为失去的爱情让我丧魂失魄,不知所措。一个动词“抓”,活剥剥地刻画出那种渴望和急切,把一种深沉的爱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头发上空,光似乎患了严重的角膜炎

屋顶在酿酒,谁的奔跑

远远的,在稀薄的透明里反复出现

我的记忆一直无法消除那些丈量土地的人

依旧是凄凉、压抑的景况铺陈,为一种怀念攒下足够的理由。头顶的阳光似乎患了角膜炎一般阴郁、晦暗,四周的屋顶好像在酿酒,发酵悲楚和辛酸。你奔跑的影像,恍恍惚惚在我的视线里闪现。我无法忘怀你,我无法忘却那曾经走过我生命疆域的人。

统一——无非让愚昧扩大一点罢了

有一点要明确,秋天了

制作绞架的木材已茂密成森林

并且水亮了,无名的外省诗人正请求您的原谅

“统一……”这一句,我觉得欠缺交代,显得突兀。乍看上去,有些不知所以。而且,与诗里的整体语境产生冲突,有一种硬生生的切入痕迹。曾经,在一个为自己所设定的方向和高度上,潘维的书写得心应手,于是,他沉溺于自己的阴性书写里,熟能生巧地进行着句子的配方。然而,对某一手法以及字词的长时间的依赖,会产生某种定式,如同过度砍伐林木一样,不可持续发展。因此,我将这一句当成是过渡,在没有找到更好的表达之前,姑且就用这一句了。没有其他线索表明这里的抱怨所指。潘维继续喟叹:要知道,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是收获的季节,而制作绞架的木材也蔚然成林,死亡的阴影笼罩这个季节。秋水变得明亮,秋水盈盈,我的泪水盈盈,一个无名的诗人请求您原谅。原谅他曾经犯下的过失,曾经漫不经心的离别、曾经没有珍惜的分分秒秒。诗里的语言一如既往地绵密,精细,但柔软中植入了韧性。那些属于潘维的个人专利式的意象,并非只作为情绪的点染与装饰,而是在一个有机的诗的动力装置中朴素地发挥了作用。他不再片面地追求朦胧的影射效果,虽然仍是雕琢,但却能够如艾略特所称道的那样,“在必要的时候并不丧失那种既直接、简洁而又出人意料的浑朴”。这证明诗人在一个更为感性的心灵世界徘徊,并陷入深深的悔吝中。怀念之后仍然是怀念。

一个年轻的生命香销玉殒是让人欷歔不已的,更何况是自己的朋友或者恋人。在诗人故意克制的追忆和怀想中,我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在痛苦表达的方式里,最深的痛不是号啕大哭,哭天喊地。无泪有声,烛泪有形,而我的泪淌下却无声无息,此时我的目光该依偎谁的目光,我的哀伤该擦在谁的脸上,或许多年后我不会再有更多泪,只因为很多的泪都给了这一次悸动。回首风风雨雨,也不知我走过多少曲折与坎坷,无论是真是假是善是美是婉约是雄伟是恬静。那么潇洒也罢,且让我们踏歌走一地青春。

于是,“当我走下台阶,全身叮当作响/口袋里装满临终的眼”。走下记忆的台阶,我全身都是曾经的风风雨雨、零零碎碎,往事在回响。“口袋”是心灵的代称,我的心口揣着你临终时无限哀怨和凄婉的眼神。我依稀看见,辽阔世界的微小变化中,那熙熙攘攘纷繁之下的一隅。

“有一种忧郁,正在飘落、飘落”,无声无息地飘过一株干枯的酸枣树。写意的语词在几乎耗尽全部情感之后,充满爱和自恋;对抗中瞬间出现透明的呼吸——虚无,并非形而上学的虚幻、空洞,而是一个人湿润的泪水下的全部秘密。

你撒手而去,留下的是无尽的痛楚。此恨绵绵无绝期。日子变得异常晦暗,留下我形单影只、顾影自怜。没有你的日子里,我还能怎样?你说:没有你的岁月里,我要珍惜我自己。但我一个人走,走得太累,爱与不爱都已经太晚,回头好难好难。没有你的日子我真的好孤单,所有的心碎全与我相伴,所有的快乐都与我无关。思念的痛在心里纠缠,没有你的城市我真的好迷乱。这就是“可以自杀”的全部理由。一种不愿独活的决然。

偶然

——徐志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诗人,徐志摩可以说是新诗的“诗哲”“诗圣”,其诗作大多为抒情诗,善于用细腻的笔触表现丰富复杂的情感。他的散文风格也是独有的,他的行为与品格同样受人赞赏与爱戴。他那天真无邪,崇尚自由、平等、博爱的人道主义情怀,追求人生真谛的精神令人动容。他在爱情上可以说是一个名符其实的“情种”,他对爱情的执著追求既是文坛风流佳话,也留有许多的遗憾:徐志摩于婚外爱恋林徽因,与元配夫人张幼仪离异,与陆小曼的婚姻……

诗史上,一部洋洋洒洒上千行长诗可以随似水流年埋没于无情的历史沉积中,而某些玲珑之短诗,却能够经历年代之久而独放异彩。这首两段十行的小诗,在现代诗歌长廊中,应堪称别具一格之作。同时,也是代表着诗人风格的力作。

读一首诗歌,首先应该注意的便是诗歌的题目。“偶然”一词,是难以表达的。但是,在徐志摩的这首短短十行的诗歌中,我们看到了形象化的、充满哲理性的、带着象征意味和无穷的思索意味的“偶然”。

在人生的路途上,有着多少偶然的交会,又有多少美好的东西,仅仅是擦肩而过,永不重来。无论是大街上会心的一笑,还是旅途中倾心的三言两语,都往往是昙花一现,了无踪影。那些消逝了的美,那些逝去了的爱,又有多少能够重新降临。时间带走了一切。天空中的云影偶尔闪现在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更何况在人生茫茫无边的大海上,心与心之间有时即使跋涉无穷的时日,也无法到达彼岸。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方向,我们偶然地相遇,又将匆匆地分别,永无再见的希望。那些相遇时互放的“光亮”,那些相遇时互相倾注的情意,“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似乎达观,超脱。“最好你忘掉”,其实是最不能忘掉。没有一点超脱,没有一点可有可无,有的是现实的哀伤,是一个真实的人,执著于生活的人,执著于理想的人,在屡遭失意中唱出的歌。憧憬与绝望,悲哀与潇洒,奇妙地交织在一起,透出的是人生的无奈。

以上的种种,诗歌是怎样去表达的呢?我们可以从诗歌的外在和诗歌的内蕴两方面去解答。

诗歌的外在美即形式美,也即音乐美。诗歌作为一种审美,当然要体现出美的意义,使读者从中感受到一种美的精神享受。所谓外在美,就是诗歌以一定的具体的艺术形式来表现某种事物的内在本质——思想与情感的一种手段,而这种手段是具有可品、可赏、可鉴、可感的艺术魅力的。《偶然》这一首诗,分两节,每节各五行,每一行长短不一,句式参差不齐,既给人整齐的建筑美,又给人错落不一的参差美。此外,每一节的第一句,第二句,第五句都是用三个音步组成。每节的第三、第四句则都是两音步构成,较长的音步与较短的音步相间,读起来纡徐从容、委婉顿挫而朗朗上口。

一首诗歌如同一幅画,要让读者在阅读的咫尺之内,产生有瞻万里之遥的感觉。没有丰富的语言艺术,何以能达到那种在片言中明百意的艺术魅力?

在《偶然》这首诗中,尤需着重指出的是这首诗歌内部充满着的,又使人不易察觉的诸种“张力”结构。所谓“张力”,通俗点说,可看作是在诗歌整体中包含着共存着的互相矛盾、背向而驰的辩证关系。一首诗歌,总体上必须是有机的,具整体性的,但内部却允许并且应该充满各种各样的矛盾和张力。充满“张力”的诗歌,才能蕴含深刻、耐人咀嚼、回味无穷。

《偶然》一诗的张力主要是通过意象的对立所表现的。“你/我”就是一对“二项对立”,或是“偶尔投影在波心”,或是“相遇在海上”;“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都以“二元对立”式的情感态度及语义上的“矛盾修辞法”而呈现出充足的“张力”。尤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一句诗。“你”“我”因各有自己的方向在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交会着放出光芒,但却擦肩而过。两个完全相异、背道而驰的意向——“你有你的”和“我有我的”恰恰统一、包孕在同一个句子里,归结在同样的字眼——“方向”上。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偶然》一诗之所以能给人无尽的思索的原因之一,在于它独特的哲思性。这也就是美学上所讲的“哲理美”。用哲学的话说,就是在自然和生活中去发现事物的内在本质与规律。如“若知芳林识真貌,只有登高辨真相”。身在庐山中,难识真面目。在中国古诗词中,那些经典的名句,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等等,都无不充满着哲理的光芒,有着打动人心的灵光。

回归到《偶然》这一首诗中,它所体现的哲思应该是一种对立与统一。“你”与“我”的对立、“黑夜”与“光亮”的对立、“相逢”与“遗忘”的对立、“偶然”与“必然”的对立等等,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这短短的小诗中,诗人用单纯的意境、谨严的格式、简明的旋律,点化出一个朦胧而晶莹,小巧而无垠的世界,其功力可见一斑。

无怨的青春

——席慕容

在年青的时候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

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她

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

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

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若不得不分离

也要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

感谢她给了你一份记忆

长大了以后,你才会知道

在蓦然回首的刹那

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

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在诗歌的情感世界里,席慕容一直以清新脱俗著称。这位台湾专业女画家,业余诗人,在20世纪80年代初以诗集《七里香》行销于世,感动和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无怨的青春》是席慕容年近四十岁时的作品。从豆蔻年华的清声曼唱,到如今的典雅丰盈、从容静谧,她的诗歌节奏舒缓,语词轻盈,饱含着对生命的挚爱、对青春的迷恋、对爱情的执著。这是委婉的叙述,如小夜曲一般流畅、清晰。

年轻时,我们挥霍了多少光阴、多少情感的火花,那时候,我们一直以为世界归根结底是我们的,只有真正成熟了,我们才明白:我们曾经疏忽的是多么美丽的情结。

青春是个多么动人的词语啊。青春是一支歌,它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羞答答的模样令人疼爱,但是,谁都不知道,在这多久要绽放的花蕾里,有着怎样的期望和憧憬。在它的心里,是否等待着明天的阳光漫天,是否期待着过路人对它投来赞赏的目光。或许,它还期待着,与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在春天的草地里邂逅,然后,留下一段毫无遗憾的爱情记忆。

是的,每一个青春的少男少女,心中都有着一个相似的梦。哪个少女不怀春。在青春的岁月里,也只有在青春的时期,我们心中才会有一个如此美丽的梦。只有在青春的岁月里,我们才能鼓起勇气,说出在心底藏了许久许久的话语。只有在青春的岁月里,我们才散发着独特的朝气。我们的热情,我们的爱恋,比那火焰还要炽热。

但你一定要轻轻地抚摸这份情感,如同抚摸一只珍贵的青花瓷,不能有些许的疏忽和粗鲁。爱情的花朵经不起猛烈的风雨,如果爱,请深爱!

这是席慕容对青春男女的一份关爱、一个忠告。

席慕容的诗歌总是这样飘逸着一丝淡淡的清馨和愁绪,充满古典韵味,没有大起大落的悲痛、没有生离、没有死别,更多的是对时光流逝、青春飘忽的感伤。如幻似梦,似有若无、若即若离的情愫在字里行间行走,捕获红尘世界那些点点滴滴的心灵寂寞。

在台湾现代汉语诗歌写作的历程中,席慕容可以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奇迹,她的诗几乎没有令人目不暇接的现代派的暗喻、通感、挪移等技术含量,也没有深度的哲学思辨和生活逻辑,甚至没有中国传统诗歌手法的“诗眼”。在语言的使用中,她也不借助引申语义去进行诗意的提拔或者转换,而是运用贴切的现代语境和古典文化符号组织具有画面感的诗歌意象,去进行富有情感色彩的诗意抒发,从而温暖地走进读者的感知世界。

顺着席慕容平和、顺畅的语词,我们可以倾听到一个情感世界的清冽回声。

在恋爱的季节里,全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她。全世界的光芒汇集在一起,也不及她一人耀眼。在你的心里,她就是世界,她就是你的世界。你的时间,你的笑容,你的温柔,都只为她而存在。

你要一心一意地陪伴着她,无论前方是崎岖的山路,还是望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你要一心一意地陪伴着她,无论是风霜雨雪,还是打雷闪电;你要一心一意地陪伴着她,无论她给你笑容,还是温暖。你爱她,你要像空气一般把她紧紧包围,不留下一丝缝隙。用你全部的温柔和温暖,换来你一生的甜蜜记忆。

你们的爱在一起,每一个瞬间都是如此的美丽。在开满油菜花的菜地里,阳光洒在你们的身上,微风从远方吹来,带着甜蜜的气息。你们手牵着手,慢慢地走着,说着一些悄悄细语,偶尔的一个眼神是你们无比默契的爱意。在繁星满天的夜里,你们相互偎依,数着天上的牛郎和织女,说着你们的甜蜜。在细雨蒙蒙的季节里,你们撑着一把伞,徜徉在青石小巷里,在喧嚣繁杂的世界里,找回只有你们的安静。

这些都是多么美好的瞬间啊!你一直相信,你的世界里,只因出现了她,才显得那么色彩斑斓,才显得那么诗情画意。

直到那一天真正到来了,在你还想要给她甜蜜的时候。当她说出分手的时候,如同晴空一个霹雳,你的大脑一片空白。你转身飞奔,眼泪哗啦啦地落了下来,然后被寒风吹去,正如同她消失在你的世界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终于醒来。当你早已习惯没有她的日子的时候,她的身影便只能在你的记忆里偶尔出现。当你偶然会想起她的时候,你会淡然一笑。假如你们还有再见的一天,你会笑着对她说: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谢谢你,让我在青春的时候,尽情地绽放了我的爱。是你,让我的青春绚丽多彩,而不是一片空白。是你,让我的青春没有了哪怕一点点的遗憾和悔恨。

不在乎爱过多久。一辈子,一天,或者只有这短暂的一瞬间。无论是哪一个,都不会,因为曾经爱过而后悔。如若是不曾爱过,那才是今生最大的遗憾。在正值年少的时候,在青春四溢的时候,如若不曾爱过,那必定是错过了一场值得永久回想的记忆。

曾经如此爱着对方,曾经爱得轰轰烈烈,青春了无遗憾,这已经足够。

而那一轮月亮,依旧照你一生。

一首献给亚亚的秋歌

——郑单衣

今夜,我感到,这颗忧郁的心

在为你着想

或者幸福,或者悲伤

秋天过去了。去年的秋天也是这样

整整十五天,你声音沙哑

念叨着一首诗,一个名字

仿佛专为你的孤单,它们

才将这些枫叶变成美丽的故事

而最美的故事都留不住

就像水,带走头发和梳子

世界天天在变。一株月下的梨树

有时也惩罚她命中的果实

哦,一树翻动,万树是悲风

自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

便总是分离

一个深居简出,一个心事重重

哦,这徒劳而无用的生活多么劳累!

你住在枫园却让我想到

一种美,一种极端的美

正在它们自身的热血中焚毁

哦,一分钟一分钟的焚毁

该是怎样地一种忧郁的光

迫使秋天年年相像,迫使我今夜

只为你一个人陷入这无边的痴狂!

年届不惑的郑单衣,是一位在非传统场合声名显赫的中国诗人。上世纪90年代,他在大学、咖啡店或酒吧朗诵,每每有成百上千的诗歌爱好者蜂拥而至。从这点上说,郑单衣的诗歌无疑是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的。在现在物欲横流的时代,文学似乎已经慢慢地走出了人们的视野,慢慢地被边缘化了。尤其是现代诗歌,更是备受大家的冷落与讥讽。但是,郑单衣却向我们证明了,诗歌依旧是能深深吸引人的,能直抵人们情感深处的。

郑单衣的诗风格清新,比喻惊世骇俗,却没有某些西方当代诗歌煞费苦心的冷嘲热讽与自我放纵。在郑单衣的内心深处,他还依然坚持着抒情,坚持着完美。郑单衣是第三代诗人,然而,在他身上,我们却找不出太多可以成为大家视野中焦点式的重大事件。在情感遭到放逐的今天,抒情诗歌受到了冷落,但郑单衣依然义无反顾地坚持着抒情。大陆第三代作者,多数以非情感的“零度写作”为时尚,郑单衣不但不为所动,反而尊奉古老的“诗缘情”,坚守情感意志,且变本加厉。其勇气何其可嘉!固然浪漫诗歌在当下商品、算计、碎片的重重合围中,显得有些虚幻、不合时宜,然而,在抵御工具理性、改善指令化生存方面,它所保有的感性、温度、情愫,多少还能为人心提供某些慰藉、舒解与升华。

回到这首献给亚亚的秋歌中,我们能深深地体会到郑单衣的抒情。在我看到这首诗歌的标题《一首献给亚亚的秋歌》的时候,我被标题的最后两个字“秋歌”吸引住了。

秋天,一个多情而伤感的季节。早已有许许多多的文人骚客,写下了关于秋天的落寞与悲伤。像诗仙李白,在秋日里写下了“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李白《秋登宣城谢北楼》),抒发了诗人的无限思索。诗圣杜甫看到秋天的景象,更是留下一首名流千古的《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其诗之悲伤,令人动容。然而,唐代的诗人刘禹锡也曾写下“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感慨,令人感到一种意气风发的积极气息。那么,诗人郑单衣的这首《一首献给亚亚的秋歌》,会是属于哪一种呢?是有着李白的临风有感,或是有着杜甫的秋之悲伤,还是有着像刘禹锡一般的气概呢?这些问题,都是我在看到这首诗歌的标题的瞬间,脑中所迸发出来的。

心中带着这一系列的疑问,我开始了对诗歌正文的阅读。

“今夜,我感到,这颗忧郁的心/在为你着想/或者幸福,或者悲伤/秋天过去了。去年的秋天也是这样。”读到诗歌的第一节,短短的几行诗,我就看到了“忧郁”“悲伤”这样的暗色字眼。夜晚,又是一个容易引发人们内心深处的感伤的时间。在这样的夜里,诗人的心是忧郁的。为什么呢?是诗人在想着另外一个人,诗人不清楚这样的想念,是不是应该继续。诗人不确定,这样的行为,是幸福的,还是悲伤的。从诗歌中,我们也可以知道,诗人有着这样的迷茫,已经有了一段较长的时间了。去年的秋天,今天的秋天,诗人都是一样的心情。

“整整十五天,你声音沙哑/念叨着一首诗,一个名字/仿佛专为你的孤单,它们/才将这些枫叶变成美丽的故事。”诗歌的第二节,让我们对“你”,也就是对“亚亚”有了一个简单的印象。“亚亚”是个执著的人,在他的心中,念叨着一首诗,和一个名字。“亚亚”是孤独的,在万物苍黄,秋叶随风而落的季节里,这样的孤独,显得尤为突出。

“而最美的故事都留不住/就像水,带走头发和梳子/世界天天在变。一株月下的梨树/有时也惩罚她命中的果实。”在诗歌的第三节,诗人顺着第二节中枫叶的美丽,写下了一个伤感的事实。最美丽的时光,最美丽的故事,都是那么的短暂,就像是一河江水,丝毫不停留,时时刻刻向东而去。

“哦,一树翻动,万树是悲风/自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便总是分离/一个深居简出,一个心事重重。”诗人的内心,带着一种深重的忧伤。诗人在诗句中,把这种悲伤进行了一系列的放大。诗人是悲伤的,诗人身边的空气也是悲伤的,就连大自然中的树和吹过的风,也是悲伤的。随即,诗人又把视线投向了自己,投向了“我们”。悲伤的情感在转换之间,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接下来,诗人延续了前面一节的样式,每一节以“哦”开始,感情在一步步升华,直至高潮。到了诗歌的最后,感情也有了最浓烈的迸发。

“哦,一分钟一分钟的焚毁/该是怎样的一种忧郁的光/迫使秋天年年相像,迫使我今夜/只为你一个人陷入这无边的痴狂!”诗人又把时间定格到了今天的秋天,定格到了无限想你的这一分钟。在年年相像的夜里,诗人仍然继续着思念,而这样的思念,是如此的痴狂,如此的心伤!

日记

——海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海子,原名查海生。15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1983年毕业后分配至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他生日这一天)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年仅25岁。

诗人在短暂的生命里,保持了一颗圣洁的心。他曾长期不被世人理解,但却是中国20世纪80年代新文学史上一位全力冲击文学与生命极限的诗人。从1984年的《亚洲铜》到1989年3月14日的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海子创造了数量惊人的诗歌作品,包括短诗、长诗、诗剧等。其中影响最大,在青年中流传最为广泛的是他的短诗。最能代表其诗风格和体现其诗深度的则当属他的长诗。

海子是一个具有死亡意识和英雄主义倾向的诗人,他的诗歌创作过程实际上是一个与死亡意识搏斗的过程,他的诗歌意象是生命意象与死亡意象的结合体。在海子的诗歌中,太阳、麦地、雨、秋、枯骨、死亡、乳房、姐妹等意象的杂合,构成了一种大气的诗歌力量,直抵人的灵魂。

在海子的大量诗作中,他发出了向生命追问的呐喊,那是对生命的追索。同时,也有相当的一部分诗歌(大约占了短诗总数的三分之一)与爱情有关,与海子的“姐妹”有关。

我们很有必要先来了解一下海子诗歌之中的“姐姐”这个词的特殊含义。在这里要说的是,诗中的“姐姐”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由血缘关系或年龄差异而生的那个普通的称呼。在海子的诗歌中,“姐姐”或者“姐妹”常常代指海子的恋人——海子爱着的女孩。从下面的一些诗句中,我们都能看得出来。“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光芒四射的四姐妹。”(海子《四姐妹》)“我妹妹叫芦花/我妹妹很美丽。”(海子《村庄》)

让我们来看看《日记》这一首诗里的“姐姐”的意象。在这首诗中,“姐姐”贯穿全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开篇第一句,便自然地喊出了“姐姐”,那个海子爱着的女孩。这样的切入,巧妙地表现出了“姐姐”对于海子的重要性,表现出了海子对这个女孩的爱恋程度。“我在德令哈/我今夜只有戈壁”,“戈壁”本身代表的就是干涸和枯竭、落寞和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黄沙,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绝望最贴切的意象。一个平时就算在家里也时常被孤独所折磨的落魄诗人,独自到了异乡——一个和自己平时生活完全不一样的异乡,在火车站。下雨的夜晚一片寂静。在这样的夜晚,时常把诗人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孤独也就自然而然地发作了。在这样的情景下,诗人首先想到的、也是唯一一个想到的,便是“姐姐”。

诗歌从第一小节的叙述(叙述自己身在德令哈,无尽的黑夜的场景)到第二节、第三节就开始了直接的抒情。

诗人是孤独的,而孤独寂寞是人类一个永恒的话题,是一个必须正视的问题。既是诗人也是海子生前好友的西川说:“对于我们,海子是一个天才,而对于他自己,则他永远是一个孤独的‘王’,一个‘物质的短暂情人’,一个‘乡村知识分子’。”“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诗人落下泪水,却连泪水也握不住,“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由此可见,诗人的悲痛是何等的厉害。在德令哈,这个荒凉的唯一的城市,诗人心中有些什么呢?只有凄凉的戈壁,苍茫的夜色、无奈的泪滴,和对姐姐无尽的思念。

一个在雨中浸泡着的“荒凉的城”困厄一个彻底“荒凉”的诗人,这样的诗自然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也许在诗人看来,这样的抒情结束之后,再没有比这更悲怆的抒情和更绝望的抒情了。

后面连接而来的“草原”,与前面的叙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荒芜的戈壁变成了草原,原因是什么?答案显然就是诗中的“姐姐”。与“姐姐”倾诉交流,诗人的精神得到了慰藉。原来“荒凉寂寞的戈壁”也变得美丽了,情由景生,情景交融,由此可见海子此时内心的孤独真是达到了一种极致,一种唯美的境界。他独自享受着孤独和寂寞的美丽。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当一切又回归到原点的时候,“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诗人因为“姐姐”而发生了心绪的改变,把荒芜的戈壁也看成了美好的所在,把孤独也看成了一种独特的享受。诚然,“姐姐”并不真实存在于夜晚的德令哈,“姐姐”只是诗人自己的虚构和想象(“空空”)。

这唯一的最后的抒情,到了后面,更是达到了一种顶峰。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是一句被遗弃者的歌谣,是一位流浪人的呐喊。“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是因为“人类”已经把诗人抛弃在荒凉的戈壁,抛弃在无尽的夜色之中。“我只想你”,想的自然是诗中的主意象“姐姐”。“姐姐”是诗人臆造出来的、支撑自己在孤独中继续行走的一个幻影。

何等的悲怆!何等的痛心!何等的绝望!这绝望的抒情,最后的唯一的抒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在孤独中行走的勇士,一个思念着“姐姐”的勇士,在夜晚的德令哈,在雨水中的荒凉的城市,黯然地呐喊,黯然地伤神。

玫瑰

——欧阳江河

第一次凋谢后,不会再有玫瑰。

最美丽的往往也是最后的。

尖锐的火焰刺破前额,

我无法避开这来自冥界的热病

玫瑰与从前的风暴连成一片。

我知道她向往鲜艳的肉体,

但比人们所想象的更加阴郁。

往日的玫瑰泣不成声

她溢出耳朵前已经枯萎了。

正在盛开的,还能盛开多久?

玫瑰之恋痛饮过那么多情人,

如今他们衰老得像高处的杯子,

失手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所有的玫瑰中被拿掉了一朵

为了她,我将错过晚年的幽邃之火

如果我在写作,她是最痛的语言。

我写了那么多书,但什么也不能挽回

仅一个词就可以结束我的一生,

正像最初的玫瑰,使我一病多年。

在先锋派渐渐黯淡的背影里,欧阳江河可以说是一个不老的传说。从上世纪80年代的《悬棺》《玻璃工厂》《汉英之间》,到90年代初期的《傍晚穿过广场》,欧阳江河确立的写作领地与精神界面,其宽广程度在当代诗人中几乎无人可及。他的诗歌以直接对事物进行哲理思辨的方式,在优雅而沉着的节律中穿透人的内心,用智性而精确的命名符号,总结着一个时代。

先锋,是一种姿态,一种脱颖而出的强烈欲望。正如诗人钟鸣所说:“我从不相信,一个人,一首诗,能改变时代,但我相信,贯穿所有诗篇的那种思想、风格、精神来源,正脱胎换骨,预示着新的时代。”在这里,有必要回顾一下上世纪80年代中期破土而出的先锋诗歌运动。那是一次仓促的揭竿而起,像地下水道涌动的潮汐,为众多亚诗人满足歇斯底里的人格彰显提供了混乱的基础。那是一次泥沙俱下的现代诗革命,在一种被虚构的文化情境中,“起义者”用拙劣的表达技术和发热的诗歌理想企图进行使命性的文化活动,但只有极少数人坚持了真正的先锋精神,在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发生变动的语境中,始终保持反思精神而非逆反的架势去捍卫诗歌独立性的限度,力图使诗歌成为不再仅仅是意识形态的话语承载。

欧阳江河坚持个人性的写作立场,他针对从前那种紧密结合现实政治需要而缺乏艺术独立性的“意识形态写作”,以及标举反意识形态写作而落入集体性的抒情或发布宣言的“集体写作”泥沼的文本,进行反拨。个人性的立场也标志了一种疏离团体运动的自觉意识,它要求诗人从自己的生存经验出发,坚持个人的精神独立性,充分体味孤独的个体的生存处境,并自觉地吸纳来自外部世界的种种复杂的、多样性的生活现象,把它们熔铸成真正的诗歌。欧阳江河的丰富性,在中国当代的诗人中是屈指可数的。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敏感而准确地、睿智而又感性地描述和预见当代中国精神文化的转折、迂回、蕴积和丧失,并通过一系列敏感的文化符号,来诠释当代中国社会历史的沧桑变迁。

“记住:我们是一群由词语造成的亡灵。”欧阳江河说。这位企图利用字词驾驭存在的诗人,有着惊人的修辞能力。北大洪子诚教授认为,“他的诗歌技法繁复,擅长在多种异质性语言中进行切割、焊接和转换,制造诡辩式的张力,将汉语可能的工艺品质发挥到了眩目的极致。”

在这首诗中,他独特的诗歌表达方式得以淋漓尽致地体现。“第一次凋谢后,不会再有玫瑰/最美丽的往往也是最后的。”观念在欧阳江河的笔下,是如此简练而深刻地完成了叙述,并轻而易举地引导读者进入他的叙述途径。这就是欧阳江河,是他独有的剑一样锋利、鹰一样精准的表达。通常我们会认为,诗人使用概念过于裸露的词语表达,会使诗意丧失,形象干瘪,但在欧阳江河这里恰恰相反,他使用最具概念性的语言,但却生发出最生动的诗意,这是真正的奇迹。

玫瑰的花期反反复复有数月之久,第一次凋谢后,依然会再次开放。但是,诚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么,第一次凋谢之后还会有什么?玫瑰是爱情的代名词,第一次绽放的花瓣,是那样的娇艳、那样的鲜嫩、那样的艳丽、那样情不自禁。凋谢了的爱情啊,不会再有美丽的花朵。

或者,这是一个四处都充斥玫瑰而又彻底遗忘玫瑰的时代。大街上,叫卖着玫瑰;酒吧里,情人们手捧着昂贵而又失鲜的玫瑰。四处可见的玫瑰啊,真实而又虚幻的玫瑰。

曾经,我爱的人像那朵红红的玫瑰。“尖锐的火焰刺破前额/我无法避开这来自冥界的热病。”她鲜艳如火的容颜,使我根本无法逃避她的吸引。“热病”是癫狂的象征,只有陷入热恋的情人们才拥有这样的激情。在苏格兰诗人彭斯激情洋溢的诗句里,玫瑰明艳而夺目,如同喷薄而出的爱情。因此,玫瑰与年青时代的狂热风暴连成了一片。“我知道她向往鲜艳的肉体/但比人们所想象的更加阴郁。”在挽歌似的进一步抒发里,我洞悉了一个微妙的真实:这是一首货真价实的悼诗,祭奠某次初恋或者初夜。玫瑰的红,是一种悲壮而触目惊心的红,盛开是绝无仅有的艳丽,但她已经黯淡。生命如此无奈。

往昔的玫瑰已泣不成声。“她溢出耳朵前已经枯萎了。”她流出生命之血,在这个世界的入口溘然而去。当“玫瑰”这个语词第一次和那开放于旷野中的无名花朵遭遇时,一个事件发生了。那无名的花朵出离于幽暗的存在,在作为“玫瑰”的语词中找到了赖以栖身的永恒家园。在原初命名的瞬间,词与物擦亮了一个存在的世界。在原初命名之后,词与物的存在光焰被语言的习惯所遮蔽。经验的尘埃使得往日的玫瑰难寻踪影。我的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这是对“玫瑰”的二度命名。在这样一种命名中,玫瑰与爱的世界相遇了。诗里面,一直有个隐性的线索,那就是当代生活背景。这个实存于读者内心观照里的价值体系上的判别,是与诗发生感悟交融的真实。也许,这不是适宜玫瑰生长的地界。因此啊,我爱的玫瑰盛开着就是凋谢,她的灵魂已经消散,再红的鲜艳也是徒然。那些正在盛开的玫瑰,还能盛开多久?这是被一个关键词统摄起来的既肯定又否定的现象。普遍解释的原则来源于时代与诗人的双向互动,甚至搏斗。关键词否定性部分的生成,是基于乌托邦为参照而出现的。在一个时代,乌托邦既被人们迫切需要,又被人们争相遗弃。这是悖论的合理。

“玫瑰之恋痛饮过那么多情人/如今他们衰老得像高处的杯子/失手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鲜红的爱情曾让多少人趋之若鹜,而今,他们如老旧的杯子,闲置在高处,即使玫瑰从他们手中滑落也无动于衷。纯净的情感已经离我们远去,就像青草再也不青翠,花非花,雾非雾,我们自己将自己污染得一塌糊涂。在诗歌里,词的意义的产生,存在于诗人与外部环境的双向运动上;每一个词都有着相辅相成、互相辩诘的一面。因此,玫瑰的肯定性和它的否定性从一开始就联为一体:在它的肯定性进入诗歌书写的同时,否定性也无可挽回地到达了诗歌文本。玫瑰的存在有赖于非玫瑰。欧阳江河的诗歌书写始终处于这种互相辩驳、诘问和对抗的诡秘局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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