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方东树(清桐城人)《书林扬觯》,其中犹引前人评论著述文学,有谓“著书立论,必出于不得已而有言,而后其言当,其言信,其言有用,故君子之言,达事理而止,不为敷衍流宕,放言高论,取快一时”。又谓:“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盖古人把解决社会问题人生问题当作著作的难一目的,所谓“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探切著明也”。这为人生而著作的态度,颇值得我们首肯的。可是这种态度最难于保持:战国诸子百家各逞己意,说点切实的话,秦始皇以法家统一天下,只留方土神仙之说,先秦儒家最重节操,持论不远仁义,而西汉儒家,丢开孔孟济世主张,涂饰阴阳家色彩以干君听。清初顾、黄、颜、王诸大儒,通经之用,明夷以待访,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乾嘉文字狱迭兴,一般学者,只讲训诂义例,不敢稍谈世务。自甲午以来,思想界感受强烈的刺激,社会问题人生问题几度成为讨论的中心,这一类著作也如波浪似的有时销行得很多。(光绪二十七、八年,民国九,十年,十七、八年间,坊间都印这一类著作。)现在又转为《四库珍本》、《古今图书集成》的流行期了,盖“为人生而著作”,无分古今,此路皆不通行的!“权力”这样东西真有点古怪,一个人当了权,就会不知不觉地自尊自大起来。拿破仑走上阿尔比斯山时,敢说我和阿尔比斯山一样伟大,所谓得意忘形。清代中兴名将,曾国藩的冲和谦退,世所共知;他教训自己的诸弟,以及儿侄辈,无不以保泰持盈为言。但曾氏一家,除了曾国藩自己及曾纪泽以外,骄蹇的习气都很重很重,鱼肉乡里的事,也不时做出来。郭暧说那样的话,也是情理中常有的。至于末路皇帝,说那样凄凉的话,也在情理之中。黄远生在《忏悔录》中记革命时见庆王、那桐的情形,他说:余被推为代表谒见庆王、那桐者说宪法事,此平日赫赫炙手可热之庆、那,到此最后关头,其情状可怜,乃出意表。庆王自谓:“此后得为老百姓已足。”那桐乃至躅蹐而道,谓“吾曹向日诚假立宪,此后不能不真立宪。”余非到此等时,尚不知彼等之恶劣一至于斯也。地上原无天纵之子,一样的皮包骨头,越是养尊处优,左右指挥的人,当了大事,越没有担当责任的勇气和力量;走到了末路,自然比丧家之狗都不如了。他大概是“世说新语”中的人物,那长身玉立的丰神,也像一只白鹤。出落得一身飘流,会喝酒会做诗,会写蝇头那么小的楷书,和王衍、乐广、谢灵运那些人凑在一起,一定是合得来的。他在文澜阁过一暑假,他的后脑,就给那张藤椅磨得平平滑滑的,坐着睡着,就在那藤椅上消磨了那么多天。假使这只白鹤不要吃东西的话,大可以入山做神仙了。潘凫工到“暨南”来教书,就和他成为诗友。有一夏天,潘凫工下午照例要去看礼吾,适逢礼吾夫妇睡了,凫工就在客厅上的椅上也自己睡下去了;有时主人醒来,客人没有醒,主人就让他睡在那儿。有时客人醒了,主人还没有醒,客人也就走了。假使这些情节,能好好写下来,放入“世说新语”中去,有什么不合呢?—千多年来,诗说多矣。有尊李而抑杜者,有尊杜而抑李的,亦有李杜并尊者,亦有李杜并抑者,亦有独尊王孟的,亦有独尊元白的……这种种,只是各人的感受,用不着定于一尊的,钱钟书先生论唐宋诗,谓“就诗论诗,正当本体裁以划时期,不必尽与朝政国事之治乱盛衰吻合,未可厚非;诗自有初、盛、中、晚,非世之初、盛、中、晚。……德诗人希勒(Scbiller)有《论诗派》一文,谓诗不外两宗,古之诗真朴出自然,今之诗刻露见心思,一称其德,一称其巧!”希勒又作旨注,云:嘶谓古今之别,非谓时代,乃言体裁,故有古人而为今之诗者。有今人而为古之诗者,且有一人之身搀合今古者,是亦非容刻舟求剑矣。”按某君来信,承询“不学无术”这句话该怎么说?假使依一般人的口头说法,那就不必我来多说了。假使要说得正确一点,那就应该有几种说法:一、因为“不学”,所以“无术”。二、其人既“不学”,又“无术”。三、其人虽是“多学”,依旧“无术”。四、其人虽是“不学”,却是“有术”。每一种说法,都有它的含义的,非先弄清楚不可的。清末光绪年间,张之洞入枢府,与袁世凯共主政局,其幕僚高友唐由汉归京,张问外间对其有何议论?高曰:“人皆谓岑西林不学无术,袁项城不学有术,老师有学无术。”之洞笑曰,“项城不但有术,且多术矣。予则不但无术,且不能自谓有学。”这一有趣的故事,可作某君的参考。不过,这样推衍了一番,并不曾解决真正的问题。因为什么是“学”?什么是“术”?不先搅清楚来,笑话只能算是笑话,无补于事的。有人说学习下围棋,就是学习兵法,学习战术。可是,当代大围棋手就否认这一说法,他认为下围棋和《孙子兵法》并不相通。至于“学了什么家的思想,在政术上可以应变?”那更是言人人殊了。《庄子·天下篇》一开头就说:“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方,道也。)各人根据各人的“道”,找寻各人的“术”,并不是用张三的“道’,就可以运用李四的“术”的,《天下篇》所列用的“道”,有儒、墨、名、法、道之别,所以各家的“术”大不相同。即如我们童而习之的《大学》,儒家的政治方案,一开口就说“修身”以“齐家”,“齐家”乃”治国”,其实以柳下惠为兄,而盗跖为其弟,试问修身有什么用?唐太宗为历史上所谓“英明之主”,他的家却一塌糊涂,糟得不能再糟了!可见儒家政术,毫不切实用的。有人说:研究《孙子兵法》,可以学习恋爱(追求)术。那位以幽默驰名的刘麻哥(禺生),他在美国读书时,并未读过《孙子》。他寄寓的宿舍中,房东的女儿,美貌动人,追求的满裙下,麻哥照镜自怜,不敢存奢望。哪知一天晚上,宿舍大火,娇女火困在楼,命危旦夕。这时,麻哥奋不顾身,冒着火焰上了五楼,把那小姐抢救出来。这就美人入怀,结成夫妇了。他的吃了天鹅肉,谈的说他熟读《孙子兵法》,懂得“集中火力,中央突破”的战术,那又是过情之誉了。人生究竟该学什么而后得什么术,也就无成法可拘的。所以,“不学无术”这句话,也是似通非通的。上面我所说的,或许已经超过了某君所要了解的视野了;不过,我还要说下去,涉及谈政的范围。因为一般人用这一成语时,所谓“学”,大体是指谈政之学,所谓“术”,便是用政之术,值得推寻一番的。一般人所谓谈政之学,总是以儒家为宗法;我说过,在先秦,儒、墨、名、法、道并立,并非专宗儒家。汉武帝尊信儒术,他所信任的并非申公、董仲舒、赵绾、公孙弘那些儒士,而是桑弘羊、张阳、孔仅那些刑名之士。汉宣帝二年,皇太子见上所用文法吏,以刑绳下,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他们父子的谈话,即说明“政学”和“政术”,并不一定有什么关连的。即如北宋行新法的王安石和洛派首领司马光,各有各的政术;司马光近于儒家,王安石却是名法家。王安石便对司马光道:“我和你所操之术多异,所以论议政事,彼此不能相合。”至于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家,不独管仲、子产、李斯是法家,诸葛亮、王猛、张居正也是法家,连曾国藩也是法家,穿件儒家的“外”衣而已。所以不习儒家的政治观,自有治国的政术,也是常事呢!且让我就王安石和司马光谈新政所操之术多异的异点说一说。名法家治天下,着重理财,苛刑罚,儒家则主张轻刑罚,薄税敛。所以李斯、桑弘羊都主张政府统制经济,被儒家讥为聚敛之臣,司马光就说古圣贤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也,讥王安石“善理财者不过头会箕敛耳”(头会箕敛即统计人口,依箕斗计算)。儒家的国家经济,本于孔子所谓“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一句话,要藏富于民,正和法家相反。王船山在这一点上看得很清楚,他知道宋神宗的心意,在养兵备边,求府库之丰裕。王安石所以得君,也在于理财的主张。王安石理直气壮地对司马光说:“我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所以“不学”或“多学”或“有学”是一件事,至于“无术”或“有术”或“多术”又是一件事,不能囫囵吞枣似去了解的。有一天晚上,友人传来欢迎巴比塞的民众运动将被严厉干涉的消息,不觉义愤填膺。因翻取《孙总理全集》、《汪精卫集》、《胡汉民讲演录》、《戴季陶集》以及《现代评论》等等,集腋成裘,做一篇宣言式的欢迎词,且看有什么滑稽的反响。果然,反响来了,《晨报·淞滨夜谈》上一位罗园先生就以此派我许多罪名了,他还迫我:“要打倒国民党,请你加紧你的工作!”啊呀!乌鸦是一只多么没有用的东西,怎叫他打倒国民党呢?不过那些话,都是孙总理、汪院长、戴院长、胡委员以及当朝一品大人先生们的话呀,不要冤枉他们也被第三国际牵着鼻子走呀!在下姑且卖个关子,不把原文篇页目注出,让大家也找一找。先把我那篇宣言中的国民自觉运动的根本主张的来源举出来,以明“非我作古”、“公然反动”!孙总理《北上宣言》:军阀所挟持之武力,得帝国主义援助而增其数量。此自袁世凯以来已然。然当其盛时,虽有帝国主义为之羽翼,及其败也,帝国主义亦无以救之。此其故安在?二年东南之役,袁世凯用兵无往不利,三四年间叛迹渐著,人心渐去,及反对帝制之兵起,终至于众叛亲离,一蹶不振。七年以来,吴佩孚用兵亦无往不利,骄气所中,以为可以力征经营天下,至不恤与民众为敌,屠杀工人、学生,以摧残革命之进行,及人心已去,终至于一败涂地而后已。犹于败亡之余,致电北京公使团,请求加以援助。其始终甘为帝国主义之傀儡,而不能了解历史的教训如此。由斯以言,帝国主义之援助,终不敌国民之觉悟。帝国主义惟能乘吾国民之未觉悟,以得志于一时,卒之未有不为国民觉悟所屈伏者。……吾人于此,更可以得一证明:凡武力与帝国主义结合者无不败。反之,与国民结合以速国民革命之进行者无不胜。老实说罢,《涛声》上看起来似乎十分激烈的文章,都是有来源的;其来源非自第三国际,而自孙总理、汪院长、蒋委员长、戴院长的平日言论。若是孙总理还未判定为反动派,那他的言论,还不能禁止我不去“引经据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