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好这本散文集,又到了写点什么东西,充作序或跋的时候了。我却因此而惶惑,我不知该写些什么。出过诗集和长篇作品,都没有这类文字,要说的,文章里面都已表达了,我不知是不是不敢面对自己,还是确实无话可说。这一次,责任编辑和友人都要求我写,总得给读者某些交待吧。交待什么呢?我想王婆卖瓜自夸一番,但又缺少了王婆式的热情和上进心。更主要的是,我相信读者能分得出文章的好坏高低。自我表现纯属多余。是不是可以说说个人历史呢?譬如从小立志当作家(而我恰恰是想当画家、歌唱家),或者交待一下自己怎么从学建筑的,糊里糊涂,受了幻想的支配,虚荣心的引诱,就扎进了文字堆中。这些又毕竟属于个人隐私,说不得。就说说文章吧,文章之外的一些事情。写散文跟写诗一样,属于偶然事件,我是写了好几篇才醒悟过来的:原来自己写起了散文。又明白了,自己是写那种情感文字的。也认定了只有情感才是艺术的。由于自己喜欢走四方,喜好在旅途中感受人生的某些情绪,像漂泊、乡愁、寂寞、孤独……一种流浪的感怀。在这种生命的流浪里,我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生命的活力与激情,感受到生的无比美丽。这是真正的人生状态。不愿被俗世的生存麻木了灵魂,于是,时时上路。哪怕寓居都市,灵魂也在四处飘荡着,总难安宁。写作就成为了一种必需,情感和灵魂的必需。因此,没有情感的波动,没有心灵的感悟,没有清新的感受,我是不会轻易动笔的,我的写作大都依赖于灵感。我绝不会勉强自己为了应酬去写。我写作首先是为了自己,在我情感的抒发中,我能感到一种难言的快感,一种充实的感觉,它让我忘掉生命的空虚。因之,我的文章写得很少,一年就那么几篇,尽管发表后,有不少转载的,但绝非篇篇精品。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直拖到现在才出版。在散文热都热过头了,我才姗姗来迟。当剧场里的人群都稀稀落落了,我才不急不慢走到了前台。我有点害怕掌声也稀稀拉拉的,不成气氛,让我这些人生中最珍视的文字遭遇冷场。我想,在一个人人都感觉金钱永远都缺乏的年代里,心灵大都会是粗糙的。文学这样的东西就不会是人们所必需。只有当人们长时间的跋涉,终于感到渴了的时候,才会想起水来。文学就是这壶水,她是能喂养精神的。我渴望的是情感与精神的共鸣,这共鸣能在瞬间驱除我与生俱来的孤独。8年的写作,集纳成今日的一册。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才知她是如何勾画出了自己的心路历程。时过境迁的情怀,让人浩叹和唏嘘。8年作为一个时间的量度,算不得什么,但在短暂的人生之中,8年却有太多的内涵。人世间的沉沉浮浮,如烟的哀乐人事,我早已不是那个轻狂而浪漫的青年了,就是生活的环境也不再是过去的那片土地、那一群人,甚至时尚与文化,观念与思想,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再。惟有不变的是我的这一份热爱——写作,并始终把它当作心灵的喁语——也许,我写作的动机与目的,在这一过程中也已悄悄改变、替换了,但我的笔却没有停下来。我并非认为它们就怎样具有了价值,但她对于我,至少成了一种信念,一个支撑生命进行下去的理由。20世纪还有一个月就要翻过去了。千年舞台,一朝落幕,作为世纪之交的见证人,我们真的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来不及思量,时间的大辇就扎扎碾过来了。难得匆迫之间还能从容收拾一份东西——在逝去的世纪里留下一个背影。这是留在岁月里的清影,如同秋天掠过的鸟翅。她终究衬出了时间厚重的纱帷,有了一点历史的况味,于是,多少给予了虚幻年华一点沉郁的底色。就算我对自己出生的世纪的一点交待,给新世纪的一份见面礼吧。熊育群1999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