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白我所说的,我并不那么相信。甚至连刚才说的这一句话,也可以立即使我陷入踌躇和犹豫。比方说,“我”是什么意思?物质的我为汉族男性,70多公斤,由骨血皮肉组成,源于父母的精卵以及水、空气、阳光、粮食、猪肉、牛肉等等一切“非我”的物料,“我”就由它们暂时组合并扮演着。那么心智的“我”呢,从儿时学会说第一个词开始,每个人都接受着先于他存在的文化的训练和塑造,脑袋里的概念来自父母、朋友、教师、邻居、领袖、学者、新闻编辑、广告制作者,黑压压的大众等一切“非我”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从来只是历史和社会的某种代理,某种容器和包装。没有任何道理把我的心智单独注册为“我”,并大言不惭地专权占有它。换一个主词来看吧——“相信”是什么意思?人类几千年来“相信”的真理,总是不断被新的认识超越,暴露出不值得过分相信的偏狭和肤浅。而且“相信”意指赞同、信任、认定,是一种对真理的理智行为。我们用这个词的时候,已经类似会议厅里神色庄重的讨论者,已经暗示了一种前提:人是理智的,是能够而且乐意接受真理的,是一些讲道理有礼貌也不会随地大小便的可爱的生物——我们在描述狗的时候从不用“相信”这个词,就自证了这个词的高尚性,人性。但是,“相信”在欲望面前一直是脆弱的,倒不很值得相信。我们“相信”着人应该洽处自然,同时却因为贪欲一直毫不犹豫地污染和破坏着环境。我们“相信”着暴力是邪恶,同时却因为贪欲一直漠视或制造着这里那里的流血。贪欲一次次在心中炽燃,常常不被真理遏止;相反,却重冶重铸出顺心的真理,“相信”便成为这种改造工序的一系列许可证,成了一种自欺欺人,一种对人性失灭险状习以为常的掩盖。我们继续使用这个词,无异于纵容人类对自己理智品质的夸饰,默认长期匿名而无形的普遍性虚伪。只要稍加注意,语言就显得如此令人举步艰难。而语言所垒砌的思维大厦,如何能使人安居?任何一个词,都是某种认识的凝定,也是对现实大大简化了的命名,就像用一纸结婚证,来象征一次婚姻。认识的主体在不断流变,认识的对象也在不断流变,它们组成并不断置换着词的隐秘含义,层层叠盖,错综复杂,暖昧不清,它们只是在某种社会读解默契之下,才被人们有限地探明。因此,结婚证不等于婚姻。语言符号总是与真实或多或少地疏离,如同禅宗宣称的:凡说出口的,不是禅。语言同时体现着人类认识的成就和无能,语言使人们的真知与误解形影相随。如果说语言只是谎言的别称,这也是至少说对了一半的苛刻。但我们还是需要言说。包括禅宗,除了棒喝踢斩之类的公案,他们不比别人说得更少。包括量子论大师W.海森堡,他深深苦恼于“我们无法用一般的语言来谈论原子的结构”,但他还得滔滔不绝说下去,用逻辑的语言来表达非逻辑,用确定的语言来表达非确定。他们为突破人类心智的大限之一一一语言遮蔽——而进行殊死的搏杀。于是,一种新的语言观出现了,一种非语言的语言正日益呈现出文化活力。言语者对自己所言时时保持着一种批评性的距离,对语言的信用指数时时怀有深深的警惕。或是对意指对象的警惕——当他抨击“贪欲”的时候,他知道贪欲差不多就是推进人类文明的动力,不仅是物质财富神奇涌现的基本条件,而且是激发、孕育、锻造、标测善良的基本条件。或是对意指方式的警惕——他“表现”孤独的时候,他知道孤独一经表现,就已经悄悄质变为炫示、哗众、自我赏悦、甚至是一种不甘心孤独不愿意孤独而渴求公众目光投聚的急迫展销。语言表象所遮蔽的真实纵深,总是被不断揭发出来,令言说者大吃一惊。人们面对圈套四伏陷阱密布的语言,当然不必要闭嘴。恰恰相反,取消了对语言神圣化的庇护和优宠,语言才获得更为健康和充实的生命。任何表述仍将是有意义的,仍将是人们重要的精神载体。新的言语者更为强调的只是:为了使心智从语言困境中解放出来,应该视言语过程比目的更为重要,“说”比说“什么”更为重要。换一句话说,“什么”是有的,但更多地存在于“说”的过程,“什么”就是“说”。任何名词都成了动词,任何动词都成了不及物动词——语言被悄悄地动态化了。他们几乎不再以为自己能说明什么,不许诺任何可靠的终极的结论,不提供任何稳定的一点,不设置任何停泊思维的港湾,而迫使自己与听众不停地驱动思维作持续的航行,一刻也无法怠情。真诚和智慧不在港湾里,而只是远航过程中的无限风光——这就是他们想表述的“什么”所在。对于艺术家来说,恐怕尤其是如此。科学是物人的需要,是有限之学,最终落实于对物的操作,在操作中必须非此即彼。艺术是心人的需要,是无限之术,一开始就是心的梦幻,梦幻中免不了虚实齐观是非相因物我一体,更少一些确定性。科学家与艺术家都有言语的自疑,但各自的语言体系纲属表里不一样,结构功能亦即本质核心,大体上仍可二分。科学家说:我虽然不那么相信我的话,但在眼下已作限定的物界,只能相信。艺术家说:我虽然相信我的话,但面对时空无限的心界,我只能不那么相信。对语言的清查显示出:主观已被客观侵染,客观已被主观渗透,所谓真实已无家可归,只能在此举与彼岸之间流浪。对语言的清查还显示出:善良中有罪恶的潜伏,罪恶中有善良的隐存,所谓美好亦无家可归,亦只能在地狱与天国之间流浪。真实与美好并没有死亡。作为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它们是语言这位流浪者在永无锚地的航途中吟唱的童谣,温暖而灿烂。至少是这一点,我仍须武断地相信。我确立这种态度,来倾听古人和今人的言说。也希望读者以这种态度来读这一本弱点与失误断不会少的小书。古人说:“君子讷于言”,让现代人更高明一点地说:我们多嘴多舌地沉默。199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