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天才一样思考,像受人尊敬的作家一样写作,而说起话来却像个孩子。在美国,在学院的整个进级过程中,从卑微的讲师到正教授,我从未事先不准备好打字稿就向听众宣讲,眼睛也从未离开过被灯光照得明亮的讲台上的讲稿。我在电话上常哼啊哈的语焉不详,弄得打长途电话过来的人自家的英语不说了,换成病态的法语。在聚会的场合,假如我想用一个好故事来让大家高兴,我就得每隔一句便作口头删改。连吃早饭时面对着妻子描述梦境都只能算是初稿。 在这种情况下,没人该请我接受采访,假如“采访”指的是两个正常人之间的谈话的话。早先至少试过两次,一次还对着个录音机;当录音带被重放时,我的笑也停了;我知道我这一生中再也不会重复那种表演了。现在,我事先准备得很仔细,以保证摇扇子时悠然自得。采访人的问题得写好了送我,我也用书面形式来回答,再一字不差地发表。这是三个先决条件。然而,采访的人希望来拜访我。他希望看见我的铅笔停在纸页上的情形,希望看见我那涂了色的灯罩、我的书架、我脚旁睡着的老白猫。他觉得他需要背景音乐,假兮兮的非正式场面。还要尽可能多的丰富多采的细节,能记住多少是多少,假如不是用笔写下的话(“纳——吞下一口伏特加,咧着嘴讥笑道——”)。我有没有心取消这种惬意?是的,我有。稀疏的头发所用的某种优质发膏从本质上讲是一种难看的乳状物。制造发膏的人往里加了点绿色以使它不难看——用美容学的传统行话来说,绿色旨在表明春天的清新如松树、玉、树蛙之类的东西。然而,要想让瓶里的东西诱人,用前必须使劲晃一晃;否则,处于静止状态的瓶子会显出一英寸宽的绿色边缘,底下是未变的、纯正的、乳色的液柱。在我看来,用前不晃瓶是该坚持的原则。同样,在涉及印出来的采访结果时,我无视浮面的装饰,只保留基本的实质的东西。我的文件中存有几种语言的约40份采访结果,这里只收了英美记者采访的几份儿。之所以要跳过几份儿,是因为这几份儿是可怕的化合物,还不只是晃几下瓶子的事儿,我的正宗答复给人类感兴趣的人造颜色混得一塌糊涂,还被制造者添了油醋,想分都分不开。另有几份儿去掉好意的小手脚(也有俗丽的新闻捏造)并不难,于是逐步剔除每一自发的因素,恢复谈话的原貌。这件东西到底成了干净有序的文章。这才是书面采访应有的理想形式。我的小说很少给我机会发表私人的观点,于是我不时地表示欢迎迷人的、礼貌的、有智慧的来访者向我突如其来地发问。本卷的访谈录之后,附有几封致编者的信。这些信就像律师所说的“自我说明”,完全是一样的东西。最后,还加上一束小文章,除了其中一篇外,都是在美国或瑞士写的。斯温朋对“一群歹毒的诗棍(后变成评痞)”有着机敏的评价。1930年前后在巴黎的俄侨文学小圈子里,这种奇怪的现象也典型地发生了。布宁、霍达谢维奇和另一两位杰出的作家的美学思想就遭到了各种“有使命感”的评棍的尤为恶心的攻击。在那些年里,我巧妙地嘲弄那些诋毁艺术的人,极为高兴地看到自己的作品在那个小集团里引起的愤怒。然而,今天把我那无数的旧文章从蹩脚的俄语译成迂腐的英语,再解释一番从前是如何的紊乱,现在用了什么策略补救的话,无论对我来说,还是对读者来说,都是件无趣的工作。我允自己惟一破例是谈霍达谢维奇的那篇文章。最后要说,我偶一为之的英语散文的目前这本东西(剪掉了长长的俄语影子),似乎反映了比“V·西林”更随和一点的人的思想状况。提起西林,俄侨回忆录的作者、政客、诗人和神秘人物会产生复杂的感情;这些人仍记得我们30年代在巴黎的伏击战。不管我如何固执已见,但今天在我的观点的表达中弥漫着温柔敦厚。本该如此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1973年于蒙特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