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话之所以显得散漫、杂乱、零碎,一方面是由于欧阳修以《六一诗话》创造这种体裁的时候,自称“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因而随意记录逸闻和感想。后人沿用这一体例,也就难免散乱;另一方面是由于古代诗人和诗话作者重感悟,感悟所得,往往如电光石火,璀璨尽管璀璨,毕竟多是星星点点。星星点点也弥足珍视,因为它们是悟性与经典的直接对话。它们往往把握住第一感觉,保留着对经典生命的第一印象。尤其是对于李杜诗学这种“双重高峰研究”,它们可以提供丰富的启发,使现代阅读和李杜诗学的本真生命进行简明的“接通”。比如,司马光的《温公续诗话)说:“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对于杜甫的(春望)诗,它使阅读的悟性和诗作的悟性碰头,颇为精微地解读出一些极有滋味的言外之意。唐诗之所以能够以有若麻雀的鼻子那么短小的篇幅,蕴涵着有若沧海一样浩大的文化含量和精神含量,就是它以出色的悟性使有限的文字“接通”千载万里,给后世阅读者的悟性留下了广阔的“后设空间”。进而言之,花鸟溅泪惊心,不仅是意在言外,而且已涉及悟性思维的另一个特征,即人把生命移植给外物。因为此花此鸟已经可以如人一般感伤时世,怨恨别离,带上了前者为国、后者为家的无限悲哀了。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又说:“老杜《雨》诗云:‘紫崖奔处黑,白鸟去时明。’而‘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似之。《赠王侍御)云:‘晓莺工进泪,秋月解伤神。’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机轴也。”所谓同一机轴,是指通过生命移植,自然物也具人性、也解人意,紫崖能奔走,山花欲燃烧,晓莺善于进发眼泪,秋月懂得伤心劳神,整个自然界都和诗人一道多愁善感,悲欢与共,进行着精微的生命交流了。这就是说,悟性在接通天人之间内在的或精神的渠道的过程中,表现出把人的生命向外界事物移植的功能。不过,这种功能可以表现为强势的,具有某种攻击性、侵略性;也可以是弱势的,具有明显的渗透性、亲和性。李白《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说:“铲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杜甫的《剑门》诗说:“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这里的罪天、铲山、醉湖,都是把天地湖山当成有生命的存在或把自己的生命移植给它们,从而把内心的愤懑和忧虑发泄和泼洒到天地万象之上。这就是俗所谓“不打不成交”,在把天地万象当作对手,在生命对抗中实现生命的移植。至于亲和性的生命移植,当然是以李白《月下独酌》中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最为驰名,他在抒写自己的孤独行乐、歌舞徘徊、醉醒交欢的过程中,招呼明月和身影,共享生命的悲欢。李白与月,因缘甚深,深到简直有点生死相许。洪迈《容斋随笔》卷三说:“世俗多言李太白在当涂采石,因醉泛舟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传闻不足信,但反映了人们对李白与月的生死因缘的某种别具会心的理解。《襄阳歌》写纵酒行乐,有一句“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买卖赊借,乃是人间的交往交易行为,对于清风明月,实在是关卿底事?但是说了不用买之后,还要一再地说要赊要借,这就在奇思妙想中注入了生命体验和关怀。《送韩侍御之广德》说:“暂就东山赊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说:“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两次“赊月色”还不够,又去“借明月”,《游秋浦白笥陂》说:“天借一明月,飞来碧云端。故乡不可见,肠断正西看。”这些赊赊借借,可以看作人与天地的生命契约,奇思妙悟,促成了生命的带亲和感的移植。由悟睦而产生的生命移植带有浓郁的泛灵论的色彩,视天地万象皆有灵性,这乃是李白之为“谪仙人”灵性感觉或生命感觉的重要特征所在。生活是诗的最终源头,尽管诗是心灵的乐章,但心灵永远是在生活中的心灵。既在生活中,就必然有事。作为诗人的杜甫,生活在开元、天宝及其以后的年代,先是以旅食者、后是以漂泊者的身份,经历、考察和体验着唐王朝盛极变衰的危机,以及叛乱突至的浩劫。他可谓是多事之秋的多难多思者,“三多”聚头,导致了独特形态的“国家不幸诗家幸”。社会崩裂所造成的巨大痛苦,是最容易强化敏感的诗人的社会历史意识和生存意识的。生活在盛唐后期和安史之乱中的诗人,很难再有那么一份心情把诗当作单纯的个性张扬,因为个性的发展已受到生存的严峻挑战。李白式的昂首云天的“把酒邀月”,被杜甫式的满目疮痍的“穷年忧黎元”所代替了。杜甫把遨游云际的诗神拉回到真实的生活领域,这里存在着芸芸众生的忧虑、叹息、泪痕和血迹。多事之秋,使诗强化了叙事功能。诗歌功能的这种变化,很早就被推崇杜甫的中唐诗人元稹感受到了。他称杜诗:“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又说杜甫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旁”。所谓铺陈终始,语或出自《礼记·大学》:“物有本末,事有始终。”讲的是叙事。叙事而切近现实,也就无法简单地套用乐府旧题了。杜诗加强叙事,在一些篇章或一定程度上,把言志诗学改写为叙事诗学,实际上是使诗的审美眼光下视近观,逼入现实生活的深处。如果要做一些回顾,那么中国古代诗歌虽然以言志缘情作为强势,但是叙事的传统在《诗经》和汉乐府中早就存在了。因为叙事与抒情,都是植根于人类好奇心和欲望深处的智慧形式。《诗经》十五国风有所谓“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其中写农事、征战、家庭生活的篇章,不乏叙事成分。雅颂中的《生民》、《公刘》诸篇,甚至被人称为言简意赅的周族史诗。古乐府的不少篇章,洋溢着民间叙事情调,如《陌上桑》、《孔雀东南飞》充满戏剧性、性格冲突或命运感,写形传神,脍炙人口,已久为传诵。《太平御览》卷五二一录古乐府《上山采蘼芜》,则为弃妇与故夫的问答之词,讲了一个家庭破裂的缺陷后又面临更深的缺陷的故事。这些古老的叙事传统,或以经学渠道,或以民间渠道,在汉魏六朝至初盛唐的数百年间已不同程度地渗透到文人诗中了。杜诗的贡献在于把叙事传统引入深刻而痛切的现实生活中,引入动荡不安的历史脉络中。前人称之为“诗史”,并非说他不善于言志、抒情、议论,而是说他强化了诗的叙事功能,并以叙事赋予言志、抒情、议论更多的质重感和沉着感,摹形写影,刻骨铭心,从而在广阔的领域开发了诗歌叙事的可能性。在这一点上,他的“写真”的文艺观很值得注意。《通泉县署壁后薛少保画鹤》一诗写道:薛公十一鹤,皆写青田真。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长人。佳此志气远,岂惟粉墨新。万里不以力,群游森会神。威迟白凤态,非是仓鹧邻。高堂未倾覆,常得慰嘉宾。曝露墙壁外,终嗟风雨频。赤霄有真骨,耻饮洿池津。冥冥任所在,脱略谁能马。这是一个孤独老者于巫山秋夜的观萤图,他采取流动视角观察着和关注一种自然生物的生命形态,关注着它的光影和踪迹。小小萤火从巫山夜色中穿过疏帘,飞上诗人的衣服时,他感觉到一种与自然生命不期而遇的惊喜。忽、复、却、偶四个虚字,随着萤火由近及远的轨迹,由屋里、檐前而井栏、花蕊,表达了这种不期而遇、又一往情深的生命关怀的突然性、重复性、变化性和偶然性。当诗人以沧江白发与萤火尔汝相称的时候,他是希望这些自然生命重新慰藉自己的枯寂愁怀的。四个虚字牵引着诗人“见”的眼光忽上忽下,忽近忽远,既以流动不已之笔,表现了萤火的生命形态,又以飘忽不定之笔,透露了诗人的心理状态。在对自然生命形态的体验中,杜诗“自”字的使用的频率较高,极见工力。宋代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说:“老杜寄身于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诗云:‘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怀》诗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滕王亭子》云:‘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言人情对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这些“自”字,多指自然景物的自在状态,但也蕴含着人与自然自在状态之间情感难通的无可奈何之感。比如《忆弟二首》之二:“百战今谁在,三年望汝归。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在战乱频仍中家弟流离未归已达三年之久,诗人来到故园。那里花开鸟飞,春色盎然,但它们都是自生自灭、还去还来,不涉人间悲喜,不得人伦与乐。因而以“自”字写美景,却加倍反衬心头无可奈何的悲哀。当然“自”字还有别义,如《上兜率寺》说:“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这里的“自”不是作自然自在解,而是作自从解,它与“有”字对仗,显得非常大器。因而赵翼《瓯北诗话》赞叹道:“东西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尽纳入两个虚字中,此何等神力!”值得注意的是,能在虚字中灌注一种独特强大的力量感,确是杜诗的一项创造。宋朝范唏文《对床夜话》卷二说:“虚活字极难下,虚死字尤不易。盖虽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为难。老杜‘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及‘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人到于今诵之。予近读其《瞿塘两崖》诗云:‘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犹、忽二字如浮云著风,闪烁无定,谁能迹其妙处。他如‘江山且相见,戎马未安居’,‘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地偏初衣袷,山拥更登危’,‘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皆用力于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