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风雨谈》忽忽已五个月,这小半年里所写的文章并不很多,却想作一小结束,所以从《关于雷公》起就改了一个新名目。本来可以称作《雷雨谈》,但是气势未免来得太猛烈一点儿,恐怕不妥当,而且我对于中国的雷公爷实在也没有什么好感,不想去惹动他。还是仍旧名吧,单加上后谈字样。案《风雨》诗本有三章,那么这回算是潇潇的时候也罢,不过我所喜欢的还是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一章,那原是第三章,应该分配给《风雨三谈》去,这总须到了明年始能写也。”这是今年五月四日所写,算作《风雨后谈》的小引,到了现在掐指一算,半个年头又已匆匆的过去了。这半年里所写的文章大小总有三十篇左右,趁有一半天的闲暇,把他整理一下,编成小册,定名曰《瓜豆集》,后谈的名字仍保存着另有用处。为什么叫作瓜豆的呢?善于做新八股的朋友可以作种种的推测。或曰,因为喜讲运命,所以这是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吧。或曰,因为爱谈鬼,所以用王渔洋的诗,豆棚瓜架雨如丝。或曰,鲍照《芜城赋》云,“竟瓜剖而豆分”,此盖伤时也。典故虽然都不差,实在却是一样不对。我这瓜豆就只是老老实实的瓜豆,如冬瓜长豇豆之类是也。或者再自大一点称曰杜园瓜豆,即杜国菜。吾乡茹三樵著《越言释》卷上有《杜园》一条云:“杜国者兔国也,兔亦作菟,而菟故为徒音,又讹而为杜。今越人一切蔬菜瓜蓏之属,出自园丁,不经市儿之手,则其价较增,谓之杜国菜,以其土膏露气真味尚存也。至于文字无出处者则又以杜园为訾謷,亦或简其词曰杜撰。昔盛文肃在馆阁时,有问制词谁撰者,文肃拱而对曰,度撰。众皆哄堂,乃知其戏,事见宋人小说。虽不必然,亦可见此语由来已久,其谓杜撰语始于杜默者非。”土膏露气真味尚存,这未免评语太好一点了,但不妨拿来当作理想,所谓取法乎上也。出自园丁,不经市儿之手,那自然就是杜撰,所以这并不是缺点,唯人云亦云的说市话乃是市儿所有事耳。《五代史》云:“兔园册者,乡校俚儒教田夫收子之所诵也。”换一句话说,即是乡间塾师教村童用的书,大约是《千字文》《三字经》之类,书虽浅薄却大有势力,不佞岂敢望哉。总之茹君所说的话都是很好的,借来题在我这小册子的卷头,实在再也好不过,就只怕太好而已。这三十篇小文重阅一过,自己不禁叹息道,太积极了!圣像破坏(eikonoclasma)与中庸(sophrosune),夹在一起,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有好些性急的朋友以为我早该谈风月了,等之久久,心想:要谈了罢,要谈风月了吧!?好像“狂言”里的某一脚色所说,生怕不谈就有点违犯了公式。其实我自己也未尝不想谈,不料总是不够消极,在风吹月照之中还是要呵佛骂祖,这正是我的毛病,我也无可如何。或者怀疑我骂韩愈是考古,说鬼是消闲,这也未始不是一种看法,但不瞒老兄说,这实在只是一点师爷笔法绅士态度,原来是与对了和尚骂秃驴没有多大的不同,盖我觉得现代新人物里不免有易卜生的“群鬼”,而读经卫道的朋友差不多就是韩文公的伙计也。昔者党进不许说书人在他面前讲韩信,不失为聪明人,他未必真怕说书人到韩信跟前去讲他,实在是怕说的韩信就是他耳。不佞生性不喜人股与旧戏,所不喜者不但是其物而尤在其势力,若或闻不佞谩骂以为专与《能与集》及小丑的白鼻子为仇,则其智力又未免出党太尉下矣。孔子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在庄子看来恐怕只是小知,但是我也觉得够好了,先从不知下手,凡是自己觉得不大有把握的事物决心不谈,这样就除去了好些绊脚的荆棘,让我可以自由的行动,只挑选一二稍为知道的东西来谈谈。其实我所知的有什么呢,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比较起来对于某种事物特别有兴趣,特别想要多知道一点,这就不妨权归入可以谈谈的方面,虽然所知有限,总略胜于以不知为知耳。我的兴趣所在是关于生物学人类学儿童学与性的心理,当然是零碎的知识,但是我惟一的一点知识,所以自己不能不相当的看重,而自己所不知的乃是神学与文学的空论之类。我尝自己发笑,难道真是从“妖精打架”会悟了道么?道未必悟,却总帮助了我去了解好许多问题与事情。从这边看过去,神圣的东西难免失了他们的光辉,自然有圣像破坏之嫌,但同时又是赞美中庸的,因为在性的生活上禁欲与纵欲是同样的过失,如英国蔼理斯所说,“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凡此本皆细事不足道,但为欲说我的意见何以多与新旧权威相冲突,如此喋喋亦不得已。我平常写文章喜简略或隐约其词,而老实人见之或被贻误,近来思想渐就统制,虑能自由读书者将更少矣,特于篇末写此两节,实属破例也。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一日,著者自记于北平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