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度——现在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可能寥寥无几。她是我国为数不多的女篆刻家中的老前辈。有心人阅读鲁迅先生的条幅或藏书时,也许会发现上面有印章——“鲁迅”或“旅隼”。这两方印章就出自刘淑度之手。 1981年9月26日,我来到白塔寺附近一条胡同,专程拜访刘先生。她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在院内的最深处。北房,很高,墙壁久已失修。室内有几件陈旧的家具,里屋住着一位老年妇女,似乎比刘先生年长。 刘先生身穿灰色咔叽布上装,衣钮没有全扣。梳着直发,头发灰白,脸色白晰,没有皱纹和老人斑,手有些粗糙。其实她已年过八旬。给人以精力充沛的感觉,谈话时她侃侃有力。 刘先生告诉我,她年轻时爱好很广:文学、绘画、摄影、治印。她说:“我还记得老师当时对我说‘好多者无成’。几十年过去了,这句话仍然记在心头。”刘先生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我本想考医科大学当个医生,但因为英文不好,没有考上。1925年进了北平女子师范大学中文系。”“您怎么爱上篆刻这一冷门﹖”我好奇地问。 “篆刻是我国一种传统的艺术。”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历史上中国女篆刻家为数甚少。她想起少年时代,说:“我开始用橡皮刻图章。祖父见了不但没有制止,反而给了我几块治印的石头。越刻越多,从十几岁刻到八十岁,断断续续从未封刀,但读书期间我并没有专心治印。” “治印,主要是离开校门以后的事。”刘淑度说她曾投师名家贺孔才,后又得到齐白石真传。刘先生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取出自己珍藏的几本《印草》。我大开眼界。这真是稀有的珍品我看见了刘先生几十年来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作品集锦,还看到了贺孔才、齐白石等大师对她许多作品的批语。 “这样宝贵的资料,应当出版,应让大家都看到。”我说。她又淡淡地笑了笑,未做更多的表示,其中可能有些难言之隐。 齐白石写道:“从来技艺之精神,本属士夫,未闻女子而能及。门人刘淑度之刻印,初学汉法,常以印拓呈余。篆法刀工无儿女气,取古人之长,舍师法之短,殊闺阁特出也。”刘先生看我在认真细读,便解释说这是齐老先生为她的印集撰写的序言。贺孔才先生的点评就非常具体了。譬如在她刻的“鲁迅”二字上批道:“迅字佳,鲁字未甚安稳。”“旅隼”一方上批道:“隼字佳,旅字宜按金文中常有的转发书写。” 刘淑度怎样为鲁迅先生刻了名章呢﹖刘先生在师范大学求学时,有一位要好的同学高君箴,她就是郑振铎先生的夫人。师大毕业后,刘先生当了教员。有一天,郑振铎请刘淑度为鲁迅先生治印,让她在“鲁迅”和“旅隼”之间任选刻一方。刘淑度得知能给这样一位大作家治印,真是求之不得。于是将两个名字都刻成了印章。“鲁迅”二字是白文,“旅隼”是朱文。她为了刻好这两颗印付出了很大精力,反复刻了多次,总是不满意,她又请教了贺孔才与齐白石二位老师。她本想再重刻,但郑振铎来取成品了。 “我听说,鲁迅博物馆为弄清这两颗印章出自何人之手,还费了不少周折。” “是的。我当时没在印章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她说。鲁迅纪念馆派人带着两颗白寿山石的名章来她家了解情况,当场对证了她的印谱,证实无误。过去的历史,一幕一幕地呈现在她眼前。她甚至想起了为什么用的是白寿山石,为什么没有刻边款,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我问她还给哪些人刻过名章﹖她翻开了自己的印谱数着:郑振铎、冰心、台静农、朱自清、许寿棠、钱玄同、郭绍虞……这都是近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我好奇地又问:“您一生刻了多少方印章﹖”“一千多方吧!”她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又腼腆地说:“当年齐白石老师为我刻了一方‘千石印堂’,是对我的鞭策与鼓励。我不能辜负老师的希望。”我推算了一下,那是1931年,刘先生32岁。 她说:“下一次您来时,我给您看看其他印谱。”我预先表示了由衷的谢意。 我从刘淑度先生身上日益感受到中国妇女特有的崇高与谦虚的美德,不争名不图利,一切为了他人。这也许正是她常年埋名的原因。我面对这样一位妇女控制不住自己的敬佩,随手为她画了几幅速写像留作纪念,后来又根据速写画了一幅较大的肖像呈献给老人。没有想到老人竟刻了两枚名章回报我。我欣赏她的刀法时,她轻声地略带哀伤地说:“年老了,腕力不济了……” 有一年,我从南方出差回京后,兴高采烈地去看望刘先生。想到刘先生又会拿出宝贵的印谱让我欣赏。当我走进熟悉的院落时,一位妇女低声对我说: “刘先生不在了……” 我不会听错吧﹖ 我悔恨自己来迟了。走到刘先生住过的屋前,我眼前一片黑暗。 只有她的印谱还在我脑海里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