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断:大禹的寂寞时隔四千年之后,已经难见当年辕辕关的地貌了,只剩了讲说,在往事与神话间游走,还有“古猿辕关”这几个清人的字,刻在关隘立壁上,写着历史。夏禹,一半被压了纸型,叠藏在文典史籍里头,一半,也化作了口口相传的故事,散落在如空气无形却有时又凝聚成某种气候的民间里,比若给我们讲说的顾年岁不大,顶多40,却也因历史墨迹的浸润或者风物日日熏染而有了沧桑的口气,他说的历史也日日在这种肉身相传形式中变作了与外域布道、宗教迥然有异的己说。一个文本繁衍出不同版型,而不同版本间却有一样成分不变,正如禹化熊托身不同却目标一致,他在骨子里是不变的。故事也有表里,它的根在演进迁徙的时光和波折动移的阐释之外,也禀性难移。然而,真的跑了几十里地,到“萃两间之秀,居四方之中”的嵩高之地登封城北约2公里万岁峰下,面对高10米周长43米的巨大“启母石”时,才真正知道那个英雄是彻底地寂寞的。早年读《史记·夏本纪》,印象中叫禹的英雄与洪水斗了一辈子,是个九州之内东奔西跑的人,记得太史公用了几大自然段写他从这里到那里,好像走遍了天下河流,黄河、淮河不用说,连一些不知名的现在或许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河都布满他的足迹,他在我心中,是一个拿着木臿到处救急的人,哪里有水难,哪里就能眼见他的身影,忙碌得不知道还有别的生活,惟一的生活内容就是治水。他,是一个活在路上的人,这样的人,是没有常人意义的家的。来前,重翻《史记》,“敏给克勤”、“劳身焦思”的句子扑进来,对应“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的功劳,“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撵”的行动派式的做法更热人眼目,“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东西南北都跑遍了,对于一个令人而言尚属不易,何况那时只借助于简单到极点的交通工具,终于告功于天下,天下也终于因这个人的忙碌操劳在里而“太平治”,然而行为、功绩之外,仍有一句不能舍下,是“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较之,我倒更喜欢口传历史中那一句——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去了“敢”字,可能更见禹的风格。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司马迁的文人叙事中说的是责任,民间叙事中说的可是精神。二者叠加,仍不能抹去个寂寞么?禹治水前,还有一个人因治水建功,也因治水被杀,彼时此时,并不因其曾治好了水而获救,当那个叫鲧的人用堵的方法没有最终止住洪水而失败时,死的命运其实已等着他了,“九年治水而不息”,功用不成是小事,关键是民生之系,尧的耐心有限也罢,舜的诛杀也罢,倒是《史记》中那一句让人看了心悸——“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可见得一辈子做好事,心肠也罢能力也罢,老百姓是只认结果的;并不全是忘恩负义,从中可见当时的责任制之严明,失职便是要掉头的。而这个因水掉了头颅的人正是禹的父亲。史册中言,“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这里面有种难以人情释解之的苦痛在里,前赴后继才不那么浪漫,舜此举之用意今人不好揣摩,然而也让人觉出搭了性命的压力,不知尚年轻气盛的禹怎么想?反正,他是上路了,尽管有些被押上路的意思,所以那个司马迁的“敢”字用得也人情人理。一边是生父鲸的失败丧身,一边是部族王权精神之父舜的委以重任,禹夹在中间,面对的是因洪水生灵涂炭的百姓人民,这样情形,他是非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置之度外的了。置之度外就可以避开那许多人事的纠缠,譬如亲情,在失去了父亲之后,谁又是第二个要他付出的亲人呢?那代价?五层楼高的启母石就是另一场不幸的实证。“禹治洪水,通轘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淮南子》里这篇故事一波三折,熊身的禹,和无意中见了熊身禹的为妻的徐山氏的“惭而去”——写得太生动,也太涩苦,还有启之生,都神迹般,扑朔迷离,然而立于启母石前的这个下午,阳光是这么好,壁峭的石头破裂开来,一分为二,围着它走,有种本真的崇慕,因为它本身没有任何雕饰或者后天的人文附丽,就是一块巨石,风雨阳光都经过了,还是一块巨石,朴素、沉默,也没有任何文字的标明,令每一个不期遇上它的人只看到一块兀立的石头,一脉青峰的托衬下,它闪着白光,耀人眼目,对于爱石的我仍是意外的,没有见过这么大一块完整的巨石;对于那不知神迹的过路人,它也会因没有文字与解说而沉默为一块真正的顽石。连石头都说话的,才是真的神话。大禹寂寞着,他的寂寞还不是后天的慒懂,而在当时,最亲密如妻子的人仍然会“惭而去”,离开他,不解是深的,比水更深一些,所以他要跑着追那背他而去的人,要一个骨肉,叫着“归我子,归我子”。真是痛彻。神话里的哀伤散漫着却浸入心肺,大禹,枉有回天之力,能够劈山让洪水泄流改道,却不能够让一个心爱的女人回心转意,一任那自心流漫的大潮淹没自己。启,他也不能让这个失母的孤儿享有更多父爱。纵然有涂山姚代姐育婴,却也不像传说的那么浪漫,先后,大禹娶了姐妹两人,却为了更多人的家庭生活而献出了自己的那一份,以致涂山氏化石的阴影多年挥之不去,路上的五指岭可以作证,即是化为巨熊的他用手指疏水又怕涂山姚见到会走其姊老路来不及变形而留下的,那一份惟己心知的苦,即使建都阳城当了帝王以及启立帝于其后的皇族名位也无法抵销。何况——诸侯们叫叫嚷嚷,都聪明得很,一人一个主张,争相出着主意,到了实干,要提了木臿走向水泽大野时,便多缩进家门不愿出去,他们都是口头革命家,彻头彻尾的理论家,像鲁迅写整日吃着奇肱国运粮坐在文化山上清议的拿柱杖的冬烘学者们作着禹是一条虫的分析,却独对浸在水中的下民视而不见,还说,“他们都是以善于吃苦驰名世界的人们”,对于这帮人,大禹怎么不会冲他们把那双总是在走长满老茧的大脚伸开呢。这个英雄,领着一批人实干,却还要承担背后的热嘲冷眼,唾沫星子,那也是一种水,堵或者导似已不是对付的方法,它汇聚着另一场洪水要淹没这个治水的人。还有民众,他们的纪念随时随处,大禹全身心地不要了自己的一切也就为保住黎民百姓,他没了具体的家、失去了爱的妻子、顾不上当慈父,就是为了天下大治,然而民众的纪念也会时过境迁也因随时随处而心境迁移,也会遗忘,也会人事颠转,也薄弱得很,他们忘了一个人的最好办法是将这个人打人历史,在史录的隧道里或可赢取一个空间,几行文字,然而内心呢,当洪水不再,阳光灿烂,歌舞升平,与幸福伴行之际,谁会想起、忆念、沉吟、较真,或者祭奠。像这个下午,万岁峰下,启母石旁,游人无几,那个叫做禹的人,真正是藏在了启母西阙北面六层左图的戴进贤冠、着长衣、拱手倒立的二人中间,他是一头正在化身的熊,旋转着,风一样,让瞻仰他的人心中一阵疼痛,一阵颤栗。后记:事实是,真的写下来,把茵蕴的情致生成的思想凝固而为文字,冠以“观念”头衔,构建脚手架已然成型而只需附缀增值叠加复制的“塔”,这样建筑在我不为强项。所以理解同仁言的本心而动,下笔时冲着观念,写下来却是历程。对于我,何不如此!观念一旦定型,成就的却是删减,大多数时间,成型的观念并不丰满,反倒薄弱,所以警惕,极力葆有“路上”的知觉。心肠的区别应该成为一种界限。而我们常用的标准却是观念。新、旧比善、恶省事,所以理论背面往往感情苍白。设若有一种文字,对学术对人生,以心肠而非技术论,设若现在还没有,我想,会长出,和养成。虽然如今,它还只是萌芽,虽然未来的绿意,如今人不知它。与任何写作一样,理知的文字写到最后也是人,是人心肠的区分,是尖锐、激越、刚烈、急切,是理解、宽容、善待、包涵,并不矛盾。最后的文字写到底,其实是人心。而“心”之修得,几乎是一辈子的功课。只是,再没有一种文字这么直白,人心文字相里表。写下来。祛除任何表演粉饰或者姿态。最本色的自我,写下来,到了最后,无从掩盖。或者不可能有比之更“残酷”的工作,它对写作者自己的锤炼严苛过任一种写作。它言说心肠,引作界限,关乎人格,立为标准。尤其一个智识的文字时代,它做的事是——立心。论证是别一种叙述。它以人的介人使那言说的对象物复活而为人性的。由此,它被要求为一种人性的诉求。更多时候,这样写作像是一场知识考古,她在各门类的素材里穿梭,面对着由文字沉叠累积而成的人的历史,已消失的,被书写的,有待再度理解的,层层上型,而做细腻地发掘、回溯、解悟或重读,是与古人他人自己同时的对话,有时候深入到哪怕一层土,都会有无尽有限对比的怵然。太多要做的事,而人生,苦短。所以,也理解了那观念的拿来。然而,不。或者有一种人文,与那历史的故迹有着区分,它不是已然凝固成庙成观的可见的物的过去时,而是一种关于人的——正在发生正在移换正在长成的进行时,这个现在,写下来,比起过去而言,是难的。正如写物——那个静态——从来易过活动的人。然而这个人文才是最值当一写的,文字与它并行着成长,一同经历,却也是最容易将个作者写伤了的,那太不易,用固着的文字去述写那并未固定下来的东西,这样一个不同于以往文化概念的人文面前,多少人与我一样经受着时间的淘洗。观念大约是最易被冲走的部分。那么,什么才是我们的立足点?“生命与作品相通,事实在于,有这样的作品便要求这样的生命,……生命是作品的设计,而作品在生命当中由一些先兆信号预告出来”。梅洛·庞蒂这段话道出写作的苍茫宿命。事实是,这一种人、文交叠纠缠,可以互换。成型传统,却不为传统所囿。那活水清澈温和,间以厚道,然而究其实,不折中,有温度血性;河一样,中流激进,从不停息。从未停息的,还有这个鞋沾满泥的人。那些终要沉埋进历史深水里的人、事,是这场人生拚尽全力要记下的。这人知道,如此生活,才是活着,如此写作,才是创造。对于路,她认真得很。而且,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