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以学问淵博而著称的学者中,除杨慎而外,便数焦竑了。焦竑思想比较独特,喜欢读书考证,学问广泛,文章做得很好,著作丰富,是嘉靖隆庆万曆时期士林领袖人物之一,在学术史、思想史、文化史上具有较重要的地位。一、焦竑的家世与经历焦竑生于一五四○年(明世宗嘉靖十九年),卒于一六一九年(明神宗万曆四十七年),享年八十岁。〔一〕字弱侯,又字从吾、叔度,号漪园,又号澹园,著文亦常自署漪南生、澹园子、澹园居士、澹园老〔一〕焦竑生年有三说:一、一五四一年(嘉靖二十年)说,据錢大昕疑年録。二、一五三九年(嘉靖十八年),据明状圖考竑登第时年五十一推。三、一五四○年(嘉靖十九年),多数史籍用此说。容肇祖赞同此说。余亦采之。竑之卒年及年龄,诸书亦異:一、一六二○年(泰昌元年)卒,年八十一;二、一六二○年(泰昌元年)卒,年八十,三、一六一九年(万曆四十七年)卒,行年八十。余采第三说。详本书附录焦竑年谱(简编)一六二○年条。人、太史氏、秘石渠旧史等。有人考证,焦竑还用过“龙洞山农的名号(文学遗产一九八六第一期焦竑的隠居交游与其别号龙洞山农)。死后谥文端,后改文宪。学者称澹园先生。焦竑籍贯为南京应天府旗手卫。但他上世是山东省日照县人。明初,焦氏四世祖焦朔隨大将军徐达征战,以军功为朱元璋赐名焦庸,进秩上都尉,世袭南京旗手卫副千户职。因佔籍为南京人。故焦竑自称鄉贯,时言金陵、江宁、上元,时言瑯琊。竑父文傑,字世英,号后渠,生于一五○二年(明弘治十五年)幼失怙恃,艰苦备尝。十六岁承袭世职,一生自奉俭樸,“布衣粝饭,澹然自居”,晚年虔诚信佛。。为人不苟于利,侃直而有膽略。其性格、品质、期望与教育,对焦竑后来形成的伉直的性格与学问上的成就,有极重要的影响。焦竑兄弟四人,长兄焦瑞,字伯贤,号镜川,有文才,鄉里有贤士之名。他还是焦竑的师辰。次兄焦靖,承袭军职者,焦竑称之为“都阃兄”。另有名焦皙号沂川者,是焦竑的四弟,事蹟不详,祗知皙有子名德生字茂孝。焦靖、焦皙享寿都当在六十岁以上。焦竑先后娶了两位贤良的夫人,即朱安人与赵安人,她们勤劳俭樸,奉侍公婆,抚育子女,招待宾客,包揽一切家务,使焦竑能“不问家人产”,一心鑽研学问,埋首著作。焦竑有三子六女。长子尊生字茂直,贡生,有诗名,次子焦周字茂潛,举人,能继父学,著有说楛七卷。但二人俱早逝。三子润生字茂慈,家之书。经书中,他也不专主朝廷规定考试必用的朱熹注,广泛地阅读各种古注疏。他十六岁时(一五五五年)应童子试,获第一名,被吸收进南京兆学(应天府学)读书。他的才能受到试官及南直隶督学使者赵方泉等的赏识,闻名乡里(明名臣言行录焦竑传)。一五六二年,耿定向以巡按御史到南京督理学政,聘名学者史惺堂等为教师,“讲求仁之学”。焦竑从耿、史等人学习,在他们的启发下,开始讲习“心性之学”,步人明代理学家的行列。与耿定向的相遇,可说是焦竑学术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他深获耿定向的赏识。一五六六年,耿定向在南京创办以宣讲阳明学说为宗旨的崇正书院,选拔江南十四郡名士高材生前来读书讲学。焦竑被指定为学生之长,代耿定向主持书院讲习之事。焦竑对他这位恩师也感恩戴德,尊崇备至,终身不忘。焦竑一面研讨“心性之学”,一面仍积极准备科举考试。二十四岁,他以高名次顺利通过了应天府的乡试,成为举人。可此后,他连续七次会考,都名落孙山。直到一五八九年(万曆十七年),五十初度之时,纔以会试第三廷试一甲一名的斐然成绩中魁,成为明代第七十二名状元。在成为状元之前,焦竑在全国,尤其在江南地区的学者文人中,已是蜚声四溢的文壇领袖人物之一了。焦竑门生、著名的明代政治家、科学家徐光启称述说:“吾师澹园先生,粤自早岁,则以道德、经术标表海内,巨儒宿学,北面大宗,馀言绪论,流传人间,无不视为冠冕舟航矣。”(澹园续集序)在此二学派著名学者王几(龙溪)、王襞(东崖,王艮子。襞一作璧)、罗汝芳等人,师事之。他的好朋友与亲近学生中,有著名的理学家、文学和自然科学家,如管志道(东溟)、邹元标(尔瞻)、祝世禄(无功)、耿定理(叔臺)、周汝登(海门)、陶望龄(周望)、徐光启(玄扈)、陈第(季立)、李贽(卓吾)、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三兄弟、黄汝享、(贞父)陈懿典、陈怕闻(尽卿)等人。焦竑中魁后,任北京翰林院修撰。修撰是清望官,职责在于研讨文獻典籍与历朝的典章制度,备皇帝谘询和起草朝廷文书诏旨,参与国史的编修,并有获得大学士衔头,成为宰相,人朝参与军国大事决策的机会。焦竑有强烈的政治抱负,他在北京供职九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朝趋讲席,夜纂华篇”,“勇于獻替”,而“身心俱不得閒”,(以上见陈懿典陈学士初集三十三寄焦老师、沈德符万曆野获编二十五吕焦二书、李贽焚书增補二復焦弱侯)确有幹一番事业之心。一五九二年(万曆二十年),焦竑以翰林修撰身份,擔任是科会试分房试官,主考官陈于陛,取中陈懿典等人。同年,他奉命出使汴梁册封周藩之沈丘、湏川二郡王,会见明宗室,以学问与藏书丰富见称之西亭中尉朱睦楔。特绕道到湖北汉阳访问李贽,并返回金陵省亲,次年返京。一五九四年(万曆二十二年),他受命与修明朝正史。时大学士王锡爵任史局总裁,沈一贯、陈于陛等任副总裁,焦竑任纂修官。竑本有志于史学,有自己的见解,受职后,他就总例、人员设置、资料搜集门两庑的史馆也遭火焚,已成之文稿与档案全部损失。大学士张位等本与陈、王等有矛盾,乘机奏停修史的工作。(谈迁国榷万曆二十五年)竑此时亦遭祸被免职离京,因此他的修史工作到此终了。但他自己所辑资料尚在手中,后来以此为基础增删成国朝献徵录与国史经籍志两书。焦竑还出任过皇长子朱常洛东宫讲官。时皇长子十三岁,竑针对其儿童心理特徵,採取一些启发式教育,鼓励这位特殊的学生开动脑筋,提出问题,主动学习。他还遵照首辅王锡爵的建议,採古代皇太子事蹟可资风鑑者,辑为养正图解,比书图文相配,颇符合尚属儿童的皇长子的兴趣。书成上之,明神宗留览。但却引起早对焦竑侧目的大学士张位与首席讲读官郭明龙忌恨,谓竑意图侥倖,邀功取宠。仇恨与罗织的纲就这样张开了。一五九七年(万曆二十五年),顺天丁酉科鄉试,神宗臨时改点焦竑为副主考,全天叙(丙辰进士)为正主考。考试刚结束,已有人飞短流长,说焦竑收取赂,取士非人,中卷文字险诞。给事中项应祥、曹大咸、杨廷兰等连章弹劾,张位、郭明龙又上下煽动;虽朝臣多知其冤,而焦竑又据事实力辩,礼部覆议亦多查无实据,因无有力人物为其斡旋,终以文体险诞之罪名,贬官为福建福宁州同知。一五九八年春(万曆二十六年),焦竑赴福建福宁州任。次年全国官员大计,焦竑又被考以“浮躁”评语,遭“鐫秩”。他不堪此苛求,棄官归家,过起隠居讲学的生活。谈心,论学證道,著书作文,閒适自得,另一方面,他仍关心朝廷大事,并念念难忘所受的冤屈与耻辱。他在给友朋的信中,多次发抒胸中的鬱闷。焦竑仕途上的挫折,固是封建官场常见的现象,也是他自己过于刚毅质实,执着认真,而又多少有些恃才傲物的性格所引发的一齣生活悲剧。连他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管志道也说:“焦殿撰漪园丈之不为世所容,则愚已逆料其必然矣!”(管氏问辨牍正集亨集答邹比部南皋文)南京是六朝旧部,金粉繁华,人文荟萃。其山水清丽,足以熏陶人的性灵,其文明发达,足以增美人的文章,其才士如雲,足以启发人的学问。焦竑居住在这样的大城市里,他在仕途上失去的东西,在精神、心情、学问与文学方面得到了加倍的補償。在这里,他有自己的园林——“澹园”,书齐——“欣赏齐”。他还有数万卷藏书,藏书处称“五车楼”。他的许多著作都在这里完成。在这里,他延接了许许多多四方来访问的朋友、人士。他的名气与地位隨着官职的罢去反而越来越高,時人尊之为“士林祭酒”,一时成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的实际主盟,在推动性理之学的活动方面,其影响远超过王世贞。四方学者莫不以得焦竑的延见为荣,得焦竑的文章书法以为宝。)一六○二年(万曆三十年)意大利人利玛宝来华传教,到了南京,遍交中国文士、学者、官员,曾到焦府拜会过焦竑。(利玛宝中国劄记第四卷第六章南京的领袖人物结交利玛宝神甫。中华书局一九八三年版,何高济译)的纲要与三教合一的主张。他们之间的问答记录,被学生谢与栋(吉甫)编辑成古城问答,后收于澹园集中。据顾起元客座赘语、黄汝亨寓林集载,焦竑晚年身体健康,且能读书作文,一六一九年(万曆四十七年)八十岁生日时,无疾而终。二、焦竑的哲学思想与政治思想明中期以后,风行王阳明的心学。其后,心学分若干派,而浙中(王几号龙溪为代表)、泰州(王艮号心齐代表)两派影响最大。他们从思想解放与启发人的主观能动作用方面发展了阳明学说,强调心性空灵、无善无恶的本体与“良知”的“现成”性,强调“百姓日用之道”与“满街都是圣人”说。尤其泰州一派,更着重独立的人格与人性的复归,重事功、实学与教育,重社会的责任。焦竑与两派都有关系,但更多地属于泰州学派。他的导师王襞、耿定向、罗汝芳都是泰州学派主要学者,他的讲学友李贽、陶望龄、周海门等也是学派的中坚人物。所以明儒学案将焦竑归入泰州学案,容肇祖称他是泰州学派的后劲与后起之秀。在明代思想史中,焦竑有不可忽视的地位。焦竑思想特点之一,是主张率性而行,反对依傍前人,思想禁锢,主张学贵自觉自得。他批评汉宋认为人的思想行动仍要以礼节制。这是说,思想解放,应限制在“礼”与“理”的範围内。这使他的思想还未达到李贽那样激进的程度。他曾批评过:“李君贽)持论,不无过激。”(澹园续集卷五答许绳齐)焦竑持别推重阳,、,明与心齐。认为:“我明之学,开于白沙(陈献章)、阳明两公,王心齐则横发直指,无馀蕴矣。”径引赵贞吉王艮墓志铭评王艮的话说:(王艮)“以悟性为宗,以格物为要,以孝弟为实,以太虚为宅,以古今为旦暮,以明学启后为重任,以九二见龙为正位,以孔氏为家法,可谓契圣归真,生知之亚者也。”又说:“越中(阳明)良知,淮南(王艮)格物,如车两轮,实贯一毂。”(笔乘卷三王先生)焦竑思想确实贯彻了王艮的精神,並有所補充与发展。如“格物”之说,他承袭了王艮的说法,而又运用训诂、考据、版本学知识,加以考证補充。(见澹园集卷四十七崇正堂答问)焦竑的思想,总的来说,仍属于主观唯心主义体系,但带有二元论倾向。这种倾向,也贯徹在他的学问的内容与方法之中。即如关于天人之关系,他一方面说:“天人之际至难言矣。”(澹园集卷四气志天人交胜之理如何)一方面又说:“盖天非苍苍之谓,乃万物之总名也”,莫之为而为者,莫之致而致者,非天而何?(崇正堂答问)他否定天的人格性与神性,然而又将他区别于具体的物,而归结于一种总的规律性与必然性,归结于一个实体性的世界本体,这带有一定的唯物论的倾向。然而焦竑的本意与重点都在于要说明“人也而为天地之心”。他说:“天人非二物也”,“人者天之志,天者人之气。志即的是天合于人,而非人合于天,是人感应天,而非天感应人,人是主体,这与董仲舒的说法是倒了个儿的。他肯定了人的品格、人的意志和主宰作用,强调了人的主观能动作用。这是阳明心学的一个特点,它对于人的认识的发展和社会的实践,都有着积极方面的意义,它将人从“天”或“理”的束缚、奴役下解放出来。然而,从本体论的角度看,它不能不是一种主观的唯心主义。当他说到“人者天之志”时,即将意志、人格性贴印到了天上,天多少又具有了意志和人格的品性。焦竑的“天人说”,实在是王阳明“吾心即宇宙”说的又一表达方式。关于“心”与“性”,焦竑的论述很多。焦竑说到的“心”,有三个含义:一指血肉之心;二指“性”的对立面,与“情”近,相当于后天的思想、意识、情感;三指宇宙的本体、精神。作为性的对立面,他赞同古人“性如水,心如波”的比喻,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心始生焉。尤患、忿懥、爱恶、哀矜,皆心也。”(澹园集卷六大学言心不言性解)“波兴则水溷,情炽则性乱。波生于水,而溷水者波也;情生于性,而害性者情也。”(澹园集卷四十八古城问答)他主张“君子性其情(用“性”控制“心”或“情”),小人情其性(用“情”或“心”去淆乱、掩盖“性”)。”(大不言心不言性解)这“性”,指的是不学而知,不学而能的先天的人的善性,即是所谓良知。但是,这并不是说焦竑主张从根本上否定和剷除人的意识、情感和知识,而去追求那最原始、蒙胧、未开化的状态。他只是企图强调作为本体的“心”与“性”的绝对焦竑还认为,“空”是“心”的特点之一:“盖此心空洞无物,即名为道,名为极。”(崇正堂答问)因为其空,所以纔包天地,贯古今,尽万物。然而,尽避焦竑此“心”空空荡荡,翺游乎宇宙八荒,最后仍不能不停住在人的方寸之之间这一小片血与肉的领地上。他在答学生程浑之问堯舜之心今在何处的问题时,反批评道:“君所问皆他人屋里事,须自识其真心。”表明他认为对宇宙本体的“心”,还须从个人自心开始。“羲文之心即天地之心,而天地之心即吾心也。”这样,“天地之心”与“吾心”统一起来,又转到了“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的著名命题上。从本体论角度看,焦竑认为性与“心”并无区别,是一物的两面,具有同样的品格。但是,从人性论角度看,性是先天的东西是“意、必、固、我既无之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所存在的一种“中”的状态。(古城问答)“性本无物”,(澹园集卷十三答许中丞)空空洞洞;性无善恶,浑浑融融,“善,自性也,而性非善也。谓善为性则可,谓性为善则举一而废百矣。”(古城问答)善属于性的範畴,恶也属于性的範畴,非善非恶也属于性的範畴。若逆向推理,说性就是善,则将恶与非善非恶置于何地?故云“举一而废百”。正因性空,无善无恶,必纔能包容万物,使“万物皆备于我”,为我受用。焦竑的人性论略近于告子的人性论,但又有根本不同。谓人性本无善恶,这与告子相同,理论上也是正确的,因为善恶的观念和情感,是在后天的社会实践中形成的。但是,说性本空洞则是偷换了“抽象”与“空洞”的概念。性虽处。至于焦竑关于性万具万有的观点,则是夸大了主观(主体)的作用,关于人性的培植修养,焦竑极重视内向的功夫,“其不可思与为者,从容听其自悟”,“求诸自性”。(澹园集卷二十内黄县重修儒学记)具体说来,分为“知性”与“復性”两步功夫,焦竑所说的“知性”,就是对人性的自我意识,就是“悟”与“解悟”,是通过内观反照对作为根本的人性的本来性质,先天、空洞、透彻、万具万有等等)的悟知与认识,也即是对人的主观努力与意识,人自身的价值的自我认识与发现,知道自身本来具有的良知良能之体,所谓“復性”,就是“知性”的基础上,通过修养与学习,除去外物的障蔽,復归人的清明之性,培养自身良知良能之体,完成人心人性的净化和道德修养的升华,最后,实现“逐生死,外祸福,成天下之务”的目的与价值,他赞成通过虚静而达到知性解悟,曾描写过对“夜气”的感知与体会,但是他不赞成刻意地求悟求静。焦竑评程门的静坐法时说:“谓学以静入则可,然纔有所重,便成窠臼,不可不知,魏华存之言:‘宗道者贵无邪,楼真者安恬愉。至寂非行顺之主,淡然非教授之匠,当用烦以领无,’‘用烦以领无’一言甚佳,不然,未必静之不为邪也。”(崇正堂答问)他主张“顿悟”与“渐修”相结合的修习方法,他回答“困是下民,如何可比生知”的问题时说:“困是大智量人知学道至急,苦心求通,如回面壁立,无一罅可入,窘迫如此,忽然瞥地一下,便与生知安行之人把手同行,此岂下民所可办?……‘困’字最善来的。焦竑把理与事区别开来,强调了事的渐修过程,这比一味强调静观反思,以求自得的理学家,向着实践与实用的方向迈进了一步。对于“学”,焦竑首先强调它与“性”(良知)、“知性”的密切关系:“余谓学非他,以还其良心之谓也。”(澹园集卷四天目书院记)“夫学何为者?所復其性也。”(澹园集卷四原学)“夫学必有宗,如射之有的也。……的者何?吾之初心也。”(澹园集卷十四宗儒语略序)学以“知性”、“復性”为目的,“知性”“復性”以学为手段。他批评宋儒“误解格物致知,至使学者尽其精力旁搜物理,而于一片身心反置之不讲。”(澹园集卷十二答友人问良知)“性之弗知,即博闻强识,瑰斤尊伐,衒耀千古,而不能当达者之一盼。”(澹园续集卷一王顺渠先生集序)从这些言论看,焦竑所强调的“学”,首先是指内向的心性之学。“旁搜物理”等功夫,若不以心性之学为依归,无異于南辕北辙。但是,他与其他理学家相区别的是,他并不一概反对“博学强识”,“旁搜物理”,他认为,在明心见性的基础上博学多闻并非坏事,“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是孔子所自言,岂非圣学?……后学泛难支离,于身心一无干涉,自是无为已之志故耳。”(古城问答)像其他学者一样,焦竑也强调学习的“实践”,不过焦氏的所谓实践,不仅指操履上的言行一致,当值得注意的是,焦竑在讲“復性”时,不再坚持宋儒的“存天理,灭人欲”的训条,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人欲的合理性。他提的命题是“毋害性”,“毋伐性”,(古城问答)“超善恶,混中外”,(澹园集二十八圌泉朱公墓志録)这固然有浓厚的道家色彩,亦含有顺应人性自然,承认合理的人欲、人性的意思。他说:“去欲则不能,祇有一换法,曰‘贤贤易色’,曰‘欲仁得仁’,曰‘欲明明德于天下’。祇将吾欲移于贤也,仁也,明明德也,何暇及其他?:……吾人之志高远,岂当逐念敺除?”(古城答问)他的所谓“转换法”,实际是对人欲的引导,限制其不利于“人”的羣体的一面,发扬其利于“人”的羣体的一面。他说:“同即仁,仁即同,非有两也。夫人之不仁也,孰为之?生其異而已,人之为仁,又孰为之?去其異而已。故理公于人,而我皆我之,则示礼示信则霸术也;欲起于我而能同之,则好勇、好货皆王道也?”(澹园集二十同仁书院记)这段话值得注意的有两点:第一是同与仁的关系,同于众人、同于社会为仁(善、义),这表明焦竑社会思想的基础,或者说对人与人,人与社会的看法,持羣体主义,社会本位主义观念。第二,善怀恶之区别不在于有欲无欲。虽然对众人、对社会高唤公理,而我却一切以自身为圆心,则礼也好,信也好,都是欺人之谈。若能与众人、社会同享,虽然欲念由我产生,即“好勇”、“好货”,都是王道仁政。“非私外有公也”,说得是极明确的。因此,焦竑并不一般反对功利(好勇、好货),祗要这种功利合乎“条理”(“利人”与“明明德于天义”,而岂以棄财为义哉!桑弘羊当武帝兵兴,为三法以济之,中如酒榷,诚末事矣。乃诸当输官者,令各输土所饶,平其直,于他所货之。输者既便,官有馀利,亦善法也。至莞山泽之利,置鹽鐡之官,真不益赋而用饶,奈何病之?……籍第令画饼充饥可济于实用,则贤良文学之谈甚美,庸钜而必区区于此哉!(澹园集二十二书鹽鐡论后)这种仁义功利合一观,完全从实用原则出发,已渐渐远离了正统儒家的仁义学说。在焦竑的著作中,还多次看到他对商人正当的贸易与赢利活动给予肯定的评价。他肯定通过正当商业活动而产生的资金、财富的增殖。故说:“钱者泉也,弥汲则弥新。彼壅以为有者,如窒其源而冀其流增,不可得也。”(澹园集三十金面山墓志铭)他甚至宣言,孔子弟子子贡经商发财,“结驷连骑,卒成夫子之名,亦何必褐衣蓬户,乃为愉快乎哉!”(澹园集二十八高子晦墓志铭)这些话,颇有离经叛道的意味,确是很大胆的。此外,在澹园集中,有不少为商贾撰著的传记与墓铭行状,反映了焦竑与商人之间存在广泛的友谊和他对商人的友善的看法。焦竑的这种思想,在泰州学派学者中(他们中一些人就是工商业者),比较广泛地存在着。譬如李贽就说过“商贾亦何鄙之有”的话。这固然体现出一种学派的思潮,也是当时社会商品经济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在一思想领域的一种反映焦竑的政治思想,可注意的,略有以下数端。莫测”(澹园集二廷试策)这是针对明末皇帝昏庸疏懶,朝纲不修,吏治败坏的情况而说的。第二,关心国计民生,主张節不急之费,赈災救饥,行实惠之政,他认为:“国富民殷,善良自众,民窮财尽,姦宄易生。盖天下大势,往往如此。”“夫无其备既可驱农夫而为盗,有其备自可转盗而归农,此在良有司一如之意耳。”(澹园集三因旱修省陈言时政疏)他提出过“备荒四说”:所谓“上者修先王储偫之政(预先储备),次者综中世敛散之规(如平燿法、常平法、社仓法等),下者在所畜积,均布疏通,移粟移民,裒盈益缩(移民就食),最下者为无法之法,孳孳糜粥之设”。又有“三旱说”:“骄阳肆兇,民或病饥,为天旱;德涸仁枯,丞为亢励,为国旱;邦毁其政,吏贼其行,人心焦劳,靡可逃死,为人旱。……天旱者人为可转,国旱者君德可沃,人旱者政修可解也。”(因旱修省陈言时政疏)则矛头指向了“君德”,就是对皇帝对政治提出要求。他又有一篇国计议,提出“善为国者,常欲使财善事,而不使事胜财”的原则,指责明朝廷尽取四方之财,使民力衰竭,“是敝车赢马而行丘山之载也”。提出移民垦荒,充实国库,节省爆廷内供等增加国用的建议。他明确指出,明初规定之南都武臣俸禄及边防急用金花银百万,金为内廷取用,民窮尽而国库及边防费用匮乏,内廷则“封殖如故”,因直言谏道:“岂皇上以内帑之财为我之财,而外廷之用非我之用乎?”(澹园集五备荒弭盗议)又举宋仁宗损内廷钱为军费事,批评万曆的自私贪吝和目光短浅,建议他“尽出私藏,不以自奉”,“痛自检节”。此疏几乎条条涉及皇帝,直言无忌,充分反合流,或援佛入儒,或融儒于佛。各时代,各学派不过程度的浅深不同而已。“三教合一”(或“三教本一”)之论,虽然早已有人鼓吹,然至明中葉以后,其风复大炽。阳明“良知”之学,实已融合禅学之大指,但不肯公开承认罢了。至晚明王学左派兴,“三教合一”之论,始肆无忌惮泛滥开来。究其原因,蓋明末思想家出现一股思想解放与个性解放的潮流,标新立異,成为时髦,而佛教禅宗之棒喝顿悟学说,及呵佛骂祖,独创新义,不拘旧规的作风,恰恰可供思想界之借鉴,故思想激烈之知识分子,俱以禅学为儒学之救助。焦竑至友李卓吾、陶望龄、管志道等,都是坚决的“三教合一”论者。卓吾之“狂禅”,更是举世闻名。焦竑曾这样归纳管志道的学术宗旨:以佛教精绖的教义与思辨之形式,补充儒家经典学说之不足,又以儒家的礼义道德君臣父子的大义,改造、限制佛教消极的思想。焦竑也是个坚决的“三教合一”论者。他说:“道一也,达者契之,众人宗之。在中国者曰孔、孟、老、荘,其至自西域者为释氏。”(澹园集十七赠吴礼部序)又说:“夫释氏虽出異域,而清淨无欲之言,慈悲善救之旨即日用人伦间足以默存其教。”(澹园续集十六埜泉杨公行状)“性命之理,孔子罕言之,老子累言之,释氏则极言之。”(续笔乘二支谈上)甚至宣称:“六经语孟无非禅,堯舜周孔即为佛。”(澹园集十六刻大方广佛华严经序)“释氏之典一通,孔孟之言立悟。”(续笔乘二支谈下)这样的论确实是极激烈、极解放的。搬照学的,认为一概闢佛与盲目佞佛皆不可取。他将佛之理(心性之学)与佛之教(跡)明白区别,说:“然其教自是異方之俗,决不可以施于中国。”(古城答问)所以,他虽然仕途失意,避世家居,深究佛理,多交方外,但他自己并不出家,也不赞成学者出家。他有个曾出家的学生,反在他的劝导下,束髪为学,归养父母妻子。(杨起元杨贞复六种证学编送刘布衣序)这说明,焦竑的基本思想是崇尚实用,是入世而不是出世的。三、焦竑的考据学、史学、文学的研究与成果焦竑在明代考据学史上,也佔有比较重要的地位。考据是一门特殊的、带有工具性质的学科。它与心学的思想性质不同,完全属于一种实证的科学的方法。它没有特定的研究对象,而又几乎可以以一切学科为对象。它主要通过搜集材料与证据,加以鉴定与分析,运用排比、分类、归纳、演绎等等邏辑的方法手段,以判定某一材料与事件的真伪是非,推求、印证某一现象与结论。焦竑从宗虚守静的心性之学邁向博闻求实的考据学,除个人性格上自幼好学,喜读书,博闻强记等天资特点之外,与当时思想界、学术界之趋势有关系。一方面,是心学的发展己到巅峰,逐渐走入死功夫移到文史考据学及天文、历法、农业、军事和其它自然科学等实学上来。另一方面,在宋代基础上,明代考据有所发展,焦竑之前不久,即产生了一个著名的学者杨慎。杨的淵博,过于焦竑,在明代首屈一指。与焦竑同时,还有一个著名的古音学家陈第。这些部不能不对焦竑产生极大影响。尤其杨慎,对焦竑影响更大。杨长于焦五十二岁,死于焦二十岁时,他是明武宗正德六年状元,以直言罢官,流放雲南,悠游山水,纵情笔墨,著述百馀种,所考据遍及经史子集各部。焦、杨年相接,气相若,经历相似,虽未必获晤面,杨氏的著作和名声,当给正处于青少年时期的焦竑及其后的治学以深刻的影响。焦竑极推崇杨慎,曾花多年时间,搜集杨氏著作,编辑校订成升庵外集一百卷,刻版传世。他予杨氏的考据学成就以赞许,且沿袭了杨氏的学风与方法,成为与杨并驾齐驱的人物。焦竑考据学的成果,主要反映在焦氏笔乘、俗书刊误等书及澹园集的部分文章中,大体包括这样一些方面:一、对典籍中名物、词语的考证。二、对“六书”及俗譌字、古音韻、古书句读的考释。三、对史籍文字及记事之考证。四、对诗文事典的考证。究与考证。第三个特点,是重视材料和證据。第四个特点,是重视版本目录学与校勘、辨伪的功夫。他虽未擺脱当时学者炫博求奇及零散未成体系等缺点,但在考据的主要原则、方法、内容上,却表现了独到的见解,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实为启明末实学与清初樸学先声的重要人物。焦竑又是一个历史编纂学者,他曾参预修纂明朝国史,编纂过一些明史资科著作,对史学的研究也有独到的见解,在史料的编集与考证方面,有相当的成果。现存为焦竑所编作品主要有国朝(史)献徵录、国史经籍志、玉堂丛语、逊国忠节録等,此外还有若干单篇的人物传记、志铭行状,俱为研读明史十分有价值的史料。此外,焦竑还撰写过一些史学论文,如论史、修史条陈四事议、经籍志论(分别见澹园集四、五、二十二)等等,讨论史籍编纂的诸问题。从中颇可窥见焦竑的史学观和方法论。第一,他强调史学对统治者的借鉴作用及作为懲恶扬善、评判是非的道德价值标准的作用。这是中国古代史学传统的价值观,其根本的精神,在于忠实地记叙已发生过的事物,通过这些叙述,施以历史的审判,以维护纲常名教及等级制度。因此,他在史籍纂述中,就特别强调对忠烈之士的褒扬。第二,认为史官(史学家)地位崇高,应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应遴选真才,又要赋予相应的权力与责任。他提出了“史职”、“史权”、“史任”等说法。实之处。第四,焦竑重视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强词史料是史学编纂与研究的基础。针对明史的纂修,他鄭重提出由朝廷出面,向全国徵集图书资料的建议,后来清修四库全书,其搜书之原则、方法,与他的建议大体相符。第五,他强词史料的真实性与可靠性原则,重视对史料的鉴别与整理。他指出现成文献中,存在着种种虚假的现象,须严加鑑别。提出参时论,覈鄉评,而又广搜各种资料文献,以追求史实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的主张。这反映了焦竑在史学研究中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和学风。在文芸上,焦竑也是一位不可忽视的作家。他对明代的文学艺术作出过相当的贡献。他从青年时代起,即以古文诗词闻名于鄉里。他的文章,结构谨严,句法严密,有法度而不拘于成法,抒胸臆而不炫奇流宕,擅长说理与记事,以论说文及传记文最有功力,同时也优于抒情写景,其诗赋小词也很清新可读。朱彝尊引李文友赞焦竑诗“文章南国多门下,翰墨西园集上才”云:“盖实录也。”当時文土多以获焦竑一序一跋、一铭一传为贵。焦竑的文学见解与主张,在以下两方面,与公安派作家接近:一、反对“前后七子”在文学上的復古主义、形式主义的倾向和主张;二、标榜性靈之说,倡导率性自然的文风。然而,焦竑的文学主张与文章风格,与公安派的作家们畢竟不完全一致,因为他们之间的思想与人生道路,做学问的内容与方法都有所不同。一、焦竑虽然反对那种拘拘于秦汉三唐的规模格式以及亦步亦趋、不越雷池半步的文风,斥之为奴书奴文,主张“率性”、“性灵”、“赤子之心”,但他也反对不讲法度,率意而为的作风。他主张文章要正而有法度,不能一味求奇,文章之奇,祇能偶一为之,助正为功,否则也会走向反面,与前后七子同样墮入形式主义。枝蔓为文,无规制,无法度,其弊正与复古论者同。二、焦竑论文,注重文章的社会价值与社会功能,强调文章要经世致用,文以载道,犹有唐宋八大家之遗意。此点与焦竑主要还是一位学者与思想家有关。盖学者的责任和眼光都要求他始终关注社会、人生,而不会去为文学而文学,为艺术而艺术。而公安派的作家们主要是文学家,他们强调文学的技巧与价值,超过对其社会作用的注意,也是很自然的。三、在文章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上,焦竑主张内容与形式相结合,虚与实相结合,不赞成“诗有别才,不关书也”的说法。他论古人诗文,常于其用事及字词出处方面加以考证,纠其疏失缪误,与公安派作家略有差異。焦竑自己的古文写作,是贯彻了他自己的主张的。他的文章,既直抒胸臆,又讲法度,有内容,最终归于“六经圣道”。故其同时人评论他的文章说:“其文本原六经,错综三史。法韩、柳而剷其奇,达曾、王而削其蔓;诗则陶、韦为质、王、孟为神,非若世之文人漓于道术,而雕绘穿蠹,円捷夸多,以卖声名于天下为也。”(黄汝亨寓林集十五祭焦竑文)“先生独以灵明圆莹之本驭之,宜其纵横浩渺,卒有所如他在哲学、心学上一样,持折中、调和之论,处于一种相对中庸的状态。在明代文坛上,焦竑不失为一位有自己思想和风格特点的重要的作家。四、焦竑的著作情况焦竑一生勤于写作著述、编刻书稿,他的著作很多,可以用著述等身来形容。略可分为如下几类:一、学术专著;二、诗文集;三、读书笔记;四、文献史料的纂辑;五、古籍的校订、注释、集评等等。品种众多,内容广泛,世间多有传本。据笔者所瞭解,署焦竑名之各种文籍,约五十馀种,内中三十馀种,见于文献的叙录:明明臣言行录焦竑传载目十六种,明陈懿典陈学士初集叙竑著作目七种,黄虞稷千顷堂书目载竑著作三种,日本刊本续藏经收竑著作四种,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叙竑著作十六种(四库全书实收祇三种),明史艺文志及焦竑传载竑著作十九种,清同治上元县志艺文志载竑著作二十九种。民国金陵丛书收竑著作四种。去其重複,取其相異,达三十馀种。此外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等所藏而不见于文献著录者又若干种。其主要的著述有澹园集(诗文集),老子翼、荘子翼、易荃(学术著述),焦氏笔乘(学术笔记),类林、玉堂丛语(史料笔记),国朝献徵录、国史经籍志(史料彙编),俗书刊误(文字学著作)等。(详见附录焦焦氏筆乘等入存目。虽然四库总目中对焦竑评价甚低,但不可否认,其著作对研究明代思想史、文化史、学术史、文学史、政治史,都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值得认真研究。李剑雄一九八八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