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文字极干净,像有“洁癖”,近乎删减到零的地步。我试了好些地方,想给这文字做点小手术,但差不多都失败了。很多意思明明已到了笔尖,又让她闪转腾挪,踮着脚尖滑过去了,偏不说。不说是为了给你留下玩味的余地,留白相守,虚词以待,这正是禅之本意—因为“告诉”不是禅,“悟”才是。对这一点她明白太透,不只是在语言上,而且在性情里:她闪烁其辞,半推半就,咂摸把玩之后随手扔给人一点,漫不经心,闪笔出神,用得聪明,见得神韵。你要是认真起来,那也懒得和你理论—这就不只是机智,而是大大的狡猾了。有人以韵入诗,得其形而失其神,而此人此书,称得上无韵之诗,每每只消一两句,却总是击中要害,挠到痒处,甚至伤及命门,令人悄然心动,或哑然失笑。比如:“美满的婚姻诚为人间异数,所以结婚应与仇人结—既完成终身大事,又完成复仇大业,一举两得。”又比如:“某些女人的工作履历是——前半生通奸,后半生捉奸。”这算是讲人生俗理的,另有些则很政治,如:“历史并不缺少奇迹,可惜奇迹都没有好结局。”“对权威的信任就像少女的贞操—一旦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我说她接近诗,不是因为它的美,而是本于它的真。因为人在面对真的时候,更需要勇气和能力,这时才更近乎一个诗人—而能够删掉无用的美善,而把真话告诉人们,在某种意义上,这更符合一个写东西的人的道德……这是一个比较沉痛的道理,但我知道:她知道。画是很好的,但这画画的人是有点怪:她在多数地方是简练的,人形物态,用笔俭省,落落大方。偏在小地方一丝不苟,搞得复杂缠绵,精致绚丽。免不得让人猜想,呃,食不厌精不说,还有点恋物癖呢,看看那一溜摆弄的女人的衣服鞋子,装猫变狗的旖旎眼神,你就感到那一丰子恺实在是不同,是地地道道女性的,非常“张爱玲”,非常“红楼梦”的。我见画多矣,但未见过此类画法,也许这叫无心插柳—不求形似,反得其神;声东击西,“漫笔白描”。估计这人的生活和性格也与这画相类:喜欢简单直截,但决不应付了事;习惯以少胜多,不肯劳心费话,但若碰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也不妨紧缠滥打一番,抵死缠绵一回。出行或出言虽少,却总有金石之响、刀剑之利,或有明水之凉、秋风之爽,随意出笔点染几下,随你怎么体味评说,流连想往吧,她这里早已相忘江湖,贼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