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离开上海近三十年的上海人,常常萦绕于我心头的是上海话情结。走出华东师大校门,在金华彻底落户后,我在学校教学国语——普通话,用它讲课,用它交谈。这倒不是推广普通话热情过了头,而是实际需要——我和我先生的母语不相通,两个女儿也不会说我们双方的母语,普通话就自然成了我们夫妇之间、父女之间、母女之间的交际语言。但是在三种情况下,我会情不自禁地说起上海话来。其一是女儿们指出的:妈妈只要一激动,上海话就冒出来了,而且是一句普通话,一句上海话夹着讲,讲得“老起劲”。第二种情况是遇到老乡或常去上海出差的人,或接到兄长、老同学的电话,就极其酣畅地说一通上海话。以上两种情况,大概所有在外地且与外地人成了家的上海人都“英雄所遇略同”。而第三种情况,就不知在茫茫人海中能否找到众多“爱好相同者”了。那就是每当心情特别好或特别差时,我会从书架上抽出复旦大学钱乃荣教授的《上海方言俚语》,照本宣科,痛痛快快地说上一番。什么“小皮球,小小篮,马兰开花二十一”;“长脚鹭鸶敲洋钉,敲来敲去敲勿进”;“本来要打千千万万记,现在辰光来不及”之类,说着说着,似乎一头扎进了儿时弄堂里一起跳橡皮筋的小伙伴圈子中,那种兴奋与满足,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奇怪的是,回沪与老朋友谈起这一“怪癖”,不但没受取笑,反而纷纷打听钱教授的书是哪里买的。当听说是1992年在海宁的一个小小书店里偶尔发现的,现在已难寻觅时,还都十分遗憾呢。她们至今未离开上海,但她们说“小皮球,小小篮”之类是我们这代人的歌谣,现在的“小鬼头”们已经不大讲了,有必要“复习”一下……我不知道如果钱教授得此信息,是否有兴趣将这本旨在反映当代上海话面貌的书重版,以满足大量类似我这种“外地上海人”的上海话情结和上海中老年人的怀旧情绪。“外地上海人”的上海话情结是故乡人很难想象的。在外地复习上海话,是一种享受,甚至还有点得意——“乡音未改鬓毛衰”,一切都已经被外地的风土人情同化了,而母语与我终身相伴,提醒我“根”在何处,“源”在哪里,这多好啊!“外地上海人”的上海话情结能得到家乡父老的理解吗?本文刊于《新民晚报》1998年11月3日第21版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