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时间的旅行,但记忆却不是一条渐行渐远的羊肠小径。有的时候,我们会在记忆发生的地方像采集标本一样的萃取纪念品、或留下弥足珍贵的影像纪录,多年以后,这许多事物都会是提示我们、或引导我们进入回忆之路的门径。当我们轻轻的闭上眼睛,穿过一种气息、一种影迹或一种声音的门径进入回忆,那在广漠的时间平面上,记忆是一块浩瀚的版图,无边无际。在空间化的时问中、或在时间化的空间中,我们涉身其境却又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在我小的时候,我祖父告诉我:“在我小的时候,我祖父告诉我,在他小的时候……”如果以一代人三十年来算的话,这个绵延五代的记忆足足跨越了一百五十年,由此往前推,那就是一八五○年。这几乎超越了口传历史或个人记忆与家庭记忆的极限,而仅仅只是失去场景与细节的历史年代而已,不过,只要这个年代不是太过遥远,它经常是我们的回忆旅程中的某一处地标。我们总是把个人记忆或家庭记忆牢牢镶嵌在大历史的边缘角落里,是的,这是个无足轻重的卑微的角落,从未影响什么,也从未改变什么或造成什么,但是,当我们娓娓口述这些记忆时,仅仅作为背景的历史却随之变得细腻而充满生命。一九四五年对我父亲来说尤其是个欢欣鼓舞的年份,这不光是因为台湾光复,更重要的是,随着抗战胜利的炮火他顺势击败地的日本情敌,张灯结彩的赢得我的母亲。同样是这一年,作为“战败国”的军犬,我那可怜的五舅正躲在南洋某座岛屿的深山密林里,每日以蛇虫野菜充饥,他说,如果不是没有盐份,浑身虚软乏力,就算一整个美军陆战师,也抓不到他们几个“宜兰来的田庄囝仔”。就是这样,沿着公众历史的明确线索,我们的记忆经常在父辈祖辈那里得以延展和扩张,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属于家庭的记忆却也在一代又一代人之后逐渐湮灭,逐渐淡忘。也许我们的记忆仍能扩及一九○○年前后,也就是我祖父的少年时代,至于我祖父的祖父少年时代的十九世纪中叶,可能只是失忆的、不带个人情感的历史概述而已。有时候,那一幅幅正襟危坐、形容肃穆的手绘肖像还能够隐隐约约的向我们透漏点什么,而那些攀龙附凤、夸大其辞的宗族家谱,除了慎终追远的意义,究竟难以向我们说明什么。几年前,曾有大量来自山西的矿物彩棉布“祖宗像”被精心陈列在北京、香港或台北的骨董店里,有些容纳了近百人的巨幅画面,其年代甚至从清晚期一直推溯到明、水乐年间,画面中,除了两个朝代的服饰略有不同之外,无论男女,每个人都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画面下方还经常预留了一些空位,有些已经把像都画好了,就差写上“某某公”或“某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