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还活着,而作品已经死去了。往时也曾有过信笔涂鸦的事,都被历史的洪流冲刷净尽。我重新拾起毛锥,撂下二十多年来手中的锄头,还是有幸度过那场史无前例的人类浩劫的风暴以后的事。当时,我的心情正如同所赋的《岁暮感怀》两首绝句所云:违言两纪负心期,解网初闻惑是非;莫讶晓鸡啼树雪,从知短至迫春归。去如蕉鹿莫惊猜,叩马当年事愿乖。盼得河清身又老,驰驱不舍策驽骀!的确,由壮而老,由老而衰,仿佛一刹那。这些年,我缠绵病榻,既惋惜“少日风情惆杳鹤”,唯将“暮年心事寄涂鸦”而已。自一九七九年春,沉疴初起,开始练笔以来,先后。写了为数不多的文字,内中相当部分是在《大公报》或其他港刊发表的,集中三分之一篇目是未刊稿。有些朋友看了我写的东西,上下古今,纵横广袤,还真以为我懂得“十八般武艺”似的。其实这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真正的学人,必须由情而约,学贵专门才能有所建白、有所收获。我病在对事物的兴趣太过广泛,而对世态的谲变往往又不能超脱身外、无动于衷,这就注定了我这个凡夫俗子的自坠尘网业障。老年人要使思想不僵化,最好时刻接触新鲜事物,求得多方面认识自己所不理解的陌生世界,以强大的求知欲萌发盎然的生趣,从而开拓精神意境。这或许就是我偏爱新鲜事物,却又浅尝辄止;同时也是我之所以能在漫长的崎岖道路上活下来的缘由吧?五年中间才写了这一点点东西(除两篇旧作外),说来也怪可怜的。何况,文字的内容又如此庞杂。如今,我将这些残枝败叶,扫集拢来,汇编成册,交付出版,这在现代印刷技术发明之前,昔人称之为“灾及梨枣”。既然蒙三联书店不弃而予以出版,我也想在风烛之年给相知的友人留下一些纪念;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算了。我惶恐不安的是不免殃及花钱买书的读者,平白浪费了宝贵的时光。友人指着集子里几篇文稿问我:“在明朗的金秋,偶尔发现飘落地面的几片败叶,也足令人减兴。倘若煞风景的败叶一扫而光,就更显得秋高气爽了。你集子的命名,是否意在于此?”我猛然间不知怎样解释是好,觉得这个提法一语中的,因并存其说。应特别提出的是,我深深感谢舒芜同志在百忙中和健康不豫的情形下,挤时间为我审阅原稿并多所指示。舒芜同志为本书作序的认真态度,很值得我学习,只是有些过誉之词,愧不敢当,且当对我的鼓励和鞭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