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苏州就不由得想到杭州。杭州的桥,有名的都在西湖。断桥(一说应作段桥)有大名,是因为在那里,先是出了个绝美而又多情的白娘子,紧接着又是热爱和生离。对于这样的遭际,男士是乐得同享,女士是乐得同情,于是就都洒了动心之泪。由断桥西行,还有个西冷桥,又是古迹,也就又离不开女人。这女的是南齐苏小小,风尘中人,男性最欢迎,因为入怀乱的可能性大。以上是围绕白堤。还有苏堤,桥多了,由北而南一排六座,曰六桥。不知为什么,一提起六桥,我就想到《隨园诗话》记的一件软事,那是他的一位叔父字健磐的往镇江,寄寓在一个铁匠家遇见的。铁匠不识之无,妻却文雅,能诗。日久天长,二人由不知变为相知,于是而有诗札往来之事。再其后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终须一别,于是相互赠诗赋别,诗话只记女方七律的一联是:“三月桃花怜妾命,六桥烟柳梦君家。”这里又是桥,是传情的桥,洒血泪的桥。扫他人瓦上的霜太多了,还是退入家门扫自己的。我幼年住在家乡,关于桥,印象深的是远一座,近两座。远的在村西北三四里,亢庄之南,弓形,高大,远望,像是半浮在空中。何以这样高,其下有什么水,没问过;更奇怪的是,如此之近,却一直没走过。近的两座,大的石桥在村东,到镇上买物经常走;小的砖桥在村西,下地干农活更要常常走。砖桥也是弓形,孔矮而小,几乎乏善可述,可是因为离家近,常常走,总是感到亲切,像是踏在上面就看见屋顶的炊烟,想到火炕的温暖。村东的一座横跨在南北向的旧河道上,几排大石块平铺在上面,其下有柱,很高。其时我还没念过《庄子》,不知道这样的地方还可以与女子相期。这也好,如果念过,知道有相期之事,而找不到这样的女子来相期,总会感到寂寞吧?似水流年,幼年过去了,我不再踏家乡的小桥,要改为踏其他地方的桥。昔人说墨磨人。其实桥也磨人,比如脚踏八里桥,其时我还是红颜绿鬓,到去岁与秀珊女士游通县张家湾,走上南门外的古桥(明晚期建),倚栏拍照,就成为皤然一老翁了。老了,仅有的一点点珍藏和兴致都在记忆中,如韦庄词所写,“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也只能在昔日。于是关于桥,也想翻检一下昔日。算作梦也好,像是有那么两个桥,一个是园中的小石板桥,一个是街头的古石块桥。是在那个小石板桥旁,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泪;是在那个古石块桥旁,我们告别,也“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但终于别了,其后就只能“隔千里兮共明月”。我没有忘记桥,所以为了桥,更为了人,曾填词,开头是“石桥曾别玉楼人”。这也可以算作桥的用吗?估计桥如果有知,是不会承认的,因为它的本性是通,不是断,是渡,不是阻。那就暂且忘却“执手相看泪眼”,改为吟诵晏小山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吧。作者在书斋中张中行,男,汉族,1909年生于河北省香河县一农家。1931年通县师范学校毕业。1935年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毕业。曾教中学、大学,编期刊。建国后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编辑室任编辑工作。著作先后出版有《文言津逮》、《佛教与中国文学》、《作文杂谈》、《负暄琐话》、《文言和白话》、《负暄续话》、《禅外说禅》、《诗词读写丛话》、《顺生论》、《谈文论语集》、《负暄三话》、《说梦楼谈屑》、《横议集》等。现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特约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