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断:北京对话偶然旁听了一次谈话,觉得有点意思,记出来以供“谈助”。两个谈话人,一是海外归来观光的,一是住在北京的,以AB代表。A:听说你近来对中国和世界文化感到兴趣,很想听听高论。B:我足不出户,连北京城都只知道一星半点儿,对你这个周游列国的人怎么好张嘴?A:走得多,看得多,不一定知道得也多,更不一定想到的也多。我好比人造卫星,从四面八方摄进来不少东西,正需要你这地面接收站的人来解译。B:岂敢,岂敢。不过,我倒是想接收一点你传来的信息。你走过许多国家的首都,请问你:中国的首都北京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的特色?A:特色就是“中国的首都”吧?一眼望去就知道不是任何其他国家的首都。飞机一到北京上空就可以看出来。B:你说中国又有什么特色呢?A:中国就是中国,不是其他国家。一句话怎么能讲出特色?这倒要请教了。B:我这个住在北京不动的人看北京,觉得从北京可以纵观中国历史,横观世界变化。并不是所有国家的首都可以这样吧?竖看吧,作为都城,至少可以上溯1000年以上。北京城是五个朝代建造的。这五个朝代的最高统治者分属五个民族。辽是契丹族,金是女真族,元是蒙古族,明是汉族,清是满族。现在的北京是新的,又是旧的;是中华民族中许多民族共同建造了1000年的,又是当代新修的,天天出现新建筑。这就是当代中国对北京城作出的新贡献。你去天安门和故宫看吧。那是古代的建筑,又是现代的建筑。广场上没有了3座门牌楼,故宫里拆除了太监住的小房子,天安门城楼也装修过不止一次了。你去过长城吧?那是秦始皇修的吗?水泥地面是现在修的吧?你见到的是一万里长吗?不过是短短一小段吧?人人当它是古老的,却明明知道那是新修的。人人知道北京是中国的,却往往想不起这个中国是许多民族的。建北京为都城的五个朝代中只有一个是汉族为首统治的。故宫东边的皇帝祭祖的太庙变成了劳动人民文化宫,再向东就是北京饭店的新楼。在北京能看到旧中之新和新中之旧,一中之多和多中之一。后记:编后记金克木教授可谓当今学界高人,学贯东西,融通古今。他是诗家、语言学家、梵学家、翻译家,举凡文学、史学、哲学、逻辑、天文、人类学、文化学甚或自然科学等众多领域,都可见他潇洒从容的身影。金老为学博泛宏富而著微精远,郁郁乎悠然遨行翰海。深厚的国学根柢,使其披拣国粹而得心应手;强大的外文功力,使其解析域外文化而游刃有余。更可佩先生始终走在时代前列,注意于世界学术前沿,不放过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尤其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以来,充满真知灼见的玑珠之章频频“薄发”,纵论天下古今,大有不可收之势;即使以当前85岁高龄,仍一如既往,著译不辍。从金老斐然之学术成就,尽可领略大师风采;而先生深湛之学识思想,则是塑造灵魂、滋育后学之最佳食粮。山东教育出版社编辑出版“世纪学人文丛”将金先生作为首选之列算得上英明之举。出版社征得金老同意,把这个编选的工作让我来代做,于是不揣謭陋,在文献资料并未搜集完全的情况下搞出了选目。我带着它登门求先生指教,不曾想先生十分宽容,在看过目录之后即给予肯定,使我多少有些忐忑的心即时放了下来。与金老近两个钟点的谈话胜读十年诗书,他思路明敏而天马行空,谈锋雄健而滔滔不绝,言词简捷而干净利索。我深深为之吸引和感染,心想这是在聆听智者的讲话。其实这个目录得到金老同意也在意料之中,因为编选前出版社便同金老商定,本文集大致以谈外国或与外国有关的问题为主题,且承先生为之取了书名“异域神游心影”。选目便遵循这条宗旨,不过兹也只是基本原则而已,实际上并不很严格。大凡那些统贯中外的大学者,往往站在很高的起点上凭临世界,以全球思维的方式考察问题,自然金老也不例外,他已将中西、中印抑或中日之思想特质、意识形态、文化模式之类冶为一炉,既悉各方之共相,又洞彼此之品性,合则可通释,分则能细说,参照互证,举一反三。先生之思、之文都是开放性的,很少或绝不囿于一或止于一,由此及彼或顾尔言他乃其特色。总之,善于运用比较的、联系的眼光审视与处理课题,谈外国,倒常以中国为前提、为指归,反之亦然。因此,所谓以外国为主,可能只是指出发点,也可能仅仅为了借题发挥,纯粹谈外国而不旁及其它者则较为少见。中里有外,外内见中,既是在异域神游,也是于神州徜徉,这构成了先生文章某种独具的魅力。比如,由小说《我们家族的女人》引作精彩之论的《八旗女儿心》一文,讲的虽是中国当代文学,然而,以文学乃至现实中的“爱情”为话题说开去,逐渐将包括原因和结果在内的国人几千年的传统文化特质予以评点。这个过程中,作为参照的是西方文学或基督教文化,若少了它,阐释就可能不那么“深”,不那么“显”。可见二者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况且这样还把“异己”的外国文化特质也同时昭示出来,从而使之具有了更高的意义与价值。当然,就内容的本质而言,本文集所收文章,以论述国门之外的思想文化为中心的特点仍然是鲜明而且突出的。此外,所谓“外国”,其含义自然是相当宽泛的,而金老笔锋所至也的确广及东方西方,涉猎大量历史文化形态,但最多的还是欧美和印度,希伯来、日本亦偶有所及。至于内容,可以说包罗万象,为条理和阅读方便起见,本书在编排上大致按文章内容依次分为文化、哲学、美学、文学、史学、科学、宗教与佛学、人类学以及其它等几个大类。同样,这个分类亦属“粗放”型而非严格科学意义上的那种绝对的精确。事实上,像金老汇百川之流、得诸学精要的作品大抵具有高度的融通性,因此往往是跨学科的;而其小大由之、开合自如、不着丝毫学究气的文章家风格也决定了他不拘泥于一隅,所以精确地归类常常做不到。譬若《〈雅歌〉·〈寡妇赋〉》一文,由儿时经验到出自圣经和出自晋人的言情名篇再到国人与洋人的爱情观以至在信仰及宗教哲学上的巨大差异,文学乎?宗教乎?兹归入后者,意在强调文章所揭示的华夏文化中恰恰欠缺的东西,此正是这篇力作的极微妙与极深刻之处。若按体裁而言,从较为专门的学术宏论到文学韵味颇浓的杂感、随笔式散文,从独白、解说到聊谈、对话,本书于选材上不拘一格,它们长则万余言,短则几百语,无意于追求修短比例的均衡性,因为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反映先生的文体风貌。不过,侧重学术性乃本文集编选的一个目标,其中有的篇什尽管乍一看似乎明了如画,但细琢磨却才感到原来还藏着那么丰厚的含义,而相当多的篇幅靠浏览则是根本不够的,它们非得要静静坐下来正经动用一番脑力不可。还要说明的一点是,为了尽可能地符合文集的编选宗旨,其中少部分篇目乃金老学术论文或论著之节录,标题根据节录内容为编选者所加。由于编选者水平所限,选录和编排不当恐怕难免,恳请方家与读者诸君批评指正。王化学1997年4月于泉城本书前言自序首先应告读者:此书与旅游无关。“异域”指原来没到过的境界。“神游”是精神的游历。“心影”是心中留下的影子。因为编选者说是以我的与外国文化有关的文章为主,所以我拟了这个书名。十几年来我如野蚕吐丝,“作茧自缚”,到现在也快吐完了。不料竟有人要抽丝编织,想出产锦绣,也许不过是五色斑斓的一片片。1996年我忽然知道:我写的文章被人看成什么,为什么接二连三有出版社看上了我。于是同意由出版社请与我无关者自己去编选,我一概不过问。这书是其中的一本,和已出的两本相比,编选者不同,书也不同,虽互有重叠,但属于不同的视点结构,好像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又像是“三女选婿”,各有所爱。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环境里,可以表现为不同的人。一个人在同时同地同环境中,由别人从不同角度去看,也会不一样。这在摄影和画像中很普通。这当然不足为重复出书辩解,不过可以作为一个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