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这本书,上起开天辟地,下迄殷周之世,其所论述的范围,是秦以前的中国古史。秦以前的古史资料,早已随着时代之悠迈而消逝。在春秋时代,孔子欲研究夏殷制度,已感文献之不足征。西汉初,司马迁著《史记》,亦谓“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著”。所以司马氏于“三代”,于“五帝”,于“神农以前”,皆曰“尚矣”,曰“吾不知已”,曰“靡得而记云”。几千年来,秦以前的古史,只不过是飘浮于神话与传说中之一些扑朔迷离的阴影而已。历代学者,对于这一段古史的论著,也只是传神书怪,捕风捉影,因误正误,以讹传讹,浸至荒诞不经,极奇离诡谲之大观。秦以前的古史之走向科学的阶段,不过是最近二十年左右之事。其所以能致此者,一方面,固然是新的科学,如地质学、古生物学、人类学、考古学、民俗学等的发展;另一方面,又是中国史学自身发展之必然的归结。所谓中国史学自身的发展,即由盲目的信古而进到疑古,更由消极的疑古,而进到积极的考古。前者就是所谓辨伪学而后者便是所谓金石学、考古学。中国的辨伪之学,自汉唐以来,即已肇始其端绪,迄于两宋而流风益煽。降至清乾嘉以后,则此种学问,大为昌明。其间学者辈出,如汉之郑玄、何休,唐之刘知几、柳宗元,宋之欧阳修、郑樵,明之宋濂、胡应麟,清之顾亭林、姚际恒、阎若璩、万斯同、崔述以至康有为等,他们都感到“经既苟且,史又荒唐”,于是不仅对于百家不雅驯之言,加以批判;即对于圣经贤传,亦予以辨证。窍其幽隐,发其讹误,分其瑕瑜,定其真伪。“一分真伪而古书去其半,一分瑕瑜而列朝书又去其八九”。(张之洞《輶轩语》)自此以后,中国文献上的古史资料,便获得一些订正。中国的金石之学,几乎与辨伪之学是平行的发展。自汉唐以来,中国古代器物,即间有发现。《说文》序云:“郡国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是也。不过在当时因罕见古物,偶有所得,辄引为神瑞之象征。若有能辨其文者世惊为奇。古代的器物之开始当作学问而研究,始于北宋。当时,高原古冡,颇有发现,古代器物,出土渐多,始不以古器为神瑞而或以玩赏加之。在当时虽不必如阮元所云“士大夫家有其器,人识其文。”但据《籀史》所载,宋代著录金文之书,多至三十余家,而南渡以后诸家之书,尚不在内。是知宋代金石学的发展,亦可谓盛极一时。当时学者如欧阳修、吕大临、赵明诚、黄伯思、董逌、王俅、薛尚功、张纶、李诚之辈,或搜罗古器,征求墨本;或摹写形制,考订名物;或训释铭文,辨证经史,其用力甚大,创获亦多。至于文字训释方面,虽亦有穿凿纰缪可讥之处,但宋人对于金石学,实有凿空之功。金石学在宋代,虽涂术已启,而流派未宏;其辉煌之发展,则亦在清乾嘉以后。在清代古物之出土者,已数十倍于宋代,而学者如王昶、钱大听、毕沅、翁方纲、陆心源、孙星衍、阮元、李宗瀚、瞿中溶、吴荣光、吴式芬、陈介祺、吴大澂、端方等接踵辈出,其所著述,不下四百种之多。于是金石学遂蔚为大观。降至清末,古物出土者更多,如洹阴之甲骨,齐燕之陶器,敦煌之简牍,巴蜀齐鲁之封泥,皆发现于近数十年间,于是金石学的范围,遂日益扩大。晚近王国维对于金石学则已开始科学的研究。继王国维之后,郭沫若又有更多的发挥。于是向之以为神瑞象征之古器,遂一变而为科学的瑰宝;向之不为人所注意的铭文,遂一变而为古史之珍贵的资料。自金石学发展以后,中国的古史,始得上溯于两周之世。中国古史之能更进一步的发展,乃是由于近年以来考古学之不断的发现。由于考古学之不断的发现,于是埋藏于地下的远古遗物到处出土。此种远古器物之出土,因而提供了中国古史研究以新而又新、真而又真的资料。这些新的真实资料,不但可以考验文献上的史料之真伪,而且还可以补充文献上的史料之缺失。首先是殷墟的发现,大批殷商古器物及甲骨文字先后出土。考甲骨文片之出现,早在殷墟发掘之前,而且学者如孙诒让、罗振玉、王国维诸氏,并已开始搜集、拓印、考释的工作。惟甲骨文字之进入科学研究的阶段,则是在殷墟发掘以后。因为在殷墟发掘以后,甲骨文字的研究始得与出土实物相互印证而愈益有所发明。自是以后,甲骨文及殷代的青铜器之研究风靡一时。或分析殷墟地层,或拓印殷墟器物,或研究殷墟文字,或考释殷商制度,于是中国的古史,始得上溯于殷商之世。其次是甘肃、河南的新石器文化之发现,大批彩陶及磨制石器,相继出土。于是中国的古史始得上溯于传说中之“夏代”乃至“尧、舜、禹”及“神农、黄帝”之世。最后,则为中国旧石器文化之发现,许多原始的燧石器、骨角器物及其同时代的古生物化石不断出土。同时并发现了中国最原始的人类化石,“北京猿人”的头盖骨。自此种旧石器文化出土以后,在中国蒙昧时代之历史的黑暗面给与了一线的光明,因而中国古史遂有上溯至传说中之“伏牺氏”、“燧人氏”、“有巢氏”时代,乃至有上溯至中国历史之出发点的可能。我们生于今日,得观古人未见之古史资料,孔子所不能征之夏礼与殷礼,吾人已能征之;司马迁“靡得而记”之太古时代,吾人已能记之。然而直至今日,中国还有不少的历史家,对于近千年来固有文化的成果并不接受;对于科学的发现,亦视若无睹,而仍然昏迷于神话与传说之中;以至近来许多历史的巨著,不是把史前的社会避而不论,便仍然以神话的汇编当作真实的古史。我并不是否定神话与传说;反之,我以为神话与传说,决非好事者之凭空谎造,而皆有其一定的历史根据。换言之,它们都是历史上之一个突出的片断之记录。不过传之既久,由于言语异音,文字异形,便难免讹伪百出。诚如韩非子所云:“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又如司马迁所云:“崆峒、涿鹿、淮海一带之长老皆道黄帝、尧、舜,而风教固殊。”总而言之,神话传说,流传愈久,则其所内含之历史的原素,亦即渐被歪曲,被夸大而趋于稀薄模糊了。所以以信而好古之孔子,而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孟子亦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是知中国的古圣先贤,对于神话与传说亦在将信将疑之间也。但是即使如此,神话仍能保留一部分原始的内容。所以把神话人物当作一定历史时代的特征看,则仍不失为古史的资料之一。若把神话人物当作一个古帝先王看,则无异是白昼见鬼。自从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问世以后,中国的古史才第一次用科学的方法由秦汉上溯于殷周之世。以后吕振羽的《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又对殷周的历史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不管郭、吕两氏的见解如何,要之,他们都有其自己的创见,各成一家之言。至于根据考古学的资料研究殷以前的古史,则吕振羽的《史前期中国社会》,实为首创之作。此书虽论而不详,但要言不繁,条理分明,已能指出中国史前社会之大概的轮廓。最近吴泽所著《中国原始社会史》,对于中国史前的历史亦能有所发挥。惟吕、吴二氏之书,对于中国东南沿海之史前文物的发现皆未提及,实为缺陷。此外,邓初民于其所著《中国社会史教程》之首章,亦曾根据出土实物,论述殷以前的古史;惟多着重于人类进化史上之一般方面的叙述。以是之故,我们不必讳言,中国史前的古史直至今日,尚处于极幼稚的阶段。我以为殷以前的古史,虽属于极遥远之太古时代;但是总是中国史上的一个历史时代,而且这一时代的历史,还是后来的中国历史发展之最原始的基础。因此,我在这本书上,大胆地把中国历史推到它的出发点。为了给读者以具体的概念,这本书对于各时代的古器物,均附有图片。为了给读者以空间的概念,这本书对于各时代的历史活动范围,都附有地图。为了给读者以时间的概念,这本书对于各时代的历史发展,都附有大事年表。而这些插图、地图及年表之绘制,就占了本书写作时间的三分之一①。因此,这本书,我虽不敢说它已经把殷周及其以前的古史,从神话的霉锈中洗刷出来;但至少它已使这一段古史,显出了它本来的面目。一言以蔽之,从神的历史还元为人的历史。翦伯赞·一九四三年六月二十三日于巴县歇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