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位英国妇女。我觉得她对世事的了解超过任何人。几周来,雨季的风犹如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一直在低诉着她的来临,直到她的名字好像风声与雷声一样持续地在我们的梦中再现。有人欢迎即将来临的雨水,而另一些人则害怕洪水肆虐。她还是来了,就像秋天的雨,一旦来到我们中间,就无法阻止她。请理解。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十二岁,我父亲在他父亲让他掌握我们国家的军队、马队、象队、穿着金色与深红色制服的弓手和步兵队伍时,就是这个年纪。但我不是我父亲,在那些令人激动的日子里,无论我以何种面貌来处理世事,暗中我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尽管是国王的儿子。因此。同我们的老师一样,我没有觉察到她在来到我们宫中神圣的飞地之前,在她答复了我父亲的信件后的几个月中所持有的猜疑心情。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开始懂得她当时有多勇敢。她当时感到有多孤独。一位英国妇女……我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位……路易斯不情愿地强制自己不再去看那些划船的水手。他站在国王面前,有点惴惴不安。“有,陛下。”蒙库特国王朝安娜笑了一下。“现在我是老师了。”他指着头顶上在微风中高高飘扬的暹罗国旗。“暹罗国旗。红色是代表……”“勇敢!”法英嚷道。国王赞许地点点头。“白色……”“怜悯!”国王朝着路易斯举起了一个手指。“白象是暹罗最稀有和最受尊敬的动物。”他转身对他女儿说,“也许在去稻米节的路上,我们大家会看到一只白象的。”“稻米节?”安娜说。路易斯突然大叫一声,朝前冲去,差一点就从船舷上掉了下去。“妈!瞧!”安娜站起身来,用手遮着眼睛,觉得周围的世界似乎都在倾斜。在他们面前,河道变窄了,在开满白色花朵的低垂的树木下蜿蜒。一个宽大的船坞伸人水中,船坞上洒满了白色和粉色的花瓣,在船坞的尽头站着蒙西和毕比,他们正在高兴地挥手。在他们身后,一幢漂亮的二层楼房隐藏在杜鹃花丛中,这是一座暹罗式的楼房,但是用浅玫瑰红的砖头砌成的。仆人们在门里门外忙着,已经在解开装满了安娜的什物的篮子。“陛下,”安娜噙着眼泪说。“我想,您终于弄得我无话可说了。”“我相信你会找到充足的空间来承袭英国传统的,”蒙库特国王说,“甚至有地方来种植玫瑰。”他微笑着,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傲慢,只有与安娜一样的衷心的喜悦。在船靠近船坞时,她高叫了一声,“啊!”就跑去站在路易斯身旁。“真棒!”国王笑容满面地让侍从们匆匆地过来扶他们上岸。法英跑在前面,大笑着指给路易斯看各种各样的东西—花朵、蝴蝶,几乎给葡萄藤遮住的小小的食品贮藏室。只有在他们站在河滨的小花园中时,安娜才转过身来忸怩地问蒙库特,“不过,我有点好奇。这是因为我们有约在先呢,还是您只是想摆脱我?”国王抬头看看耀眼的蓝色天空,然后看着安娜。“是的,”他寓意深长地说。“妈,来啊!”路易斯站在正门的台阶上不耐烦地嚷着。安娜笑着,提起了裙子,匆匆朝他走去。蒙西和毕比高兴地招呼着她,蒙西指着二楼宽大的阳台,安娜则停下来欣赏门口附近由无花果树藤架成的一个很好看的天篷。“用上一点肥皂和水,我们就可以有一幢漂亮的住房了,夫人,”蒙西骄傲地说。“要不要给大家沏点茶?”蒙西喊道。“那太好了,”安娜回头看看国王,他正同他的女儿一起站在河岸上。她朝国王挥挥手,微笑了一下。国王点点头,表示回答,然后就朝龙船走去。“我喜欢她笑的时候,”法英在他们重新上船时说。“是的,我的宝贝,”国王答道。他站在女儿身边,出神地用手抚摸着她的头。他的目光仍盯着那个身穿珠灰色塔夫绸的身材苗条的女人,她正站在她新家的台阶上挥着手。舵手对水手们喊了一声,他们回应了一声就把桨放人水中,那金色的汉萨就开始返航回宫了。“我知道……我也是这样。”她终于见到了她所寻找的:一长排穿着黄色袈裟的和尚,他们撑着竹伞来挡无情的风雨,把脸都遮住了。塔普蒂姆拼命地伸长了脖子,想绕过雨伞去看个究竟。他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然后,走在最后的那个和尚跨进了门,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门开始关上了,但是就在那一瞬间她认出了他—尽管头和眉毛都已剃光,尽管他极端痛苦地望了她一眼。以前她从未在一张脸上看见过如此的悲哀和凄凉。在心上人的眼中看到这一些,使她实在受不了。寺庙的大门将巴拉特关进去后,塔普蒂姆就将脸埋在双手中,伤心地哭了起来。然而,即使日子一天天过去,风雨仍在横扫王宫内的庭院,安娜胸中的痛楚却平息下来了。她不像塔普蒂姆,她不是个孩子。她不会将她的生命浪费在瞎想某种不现实的嬉戏之中;她是一个成年妇女,有个孩子,有过一整段浪漫的生活。而且国王是个比她年长许多的男子,有大臣和将军们陪他度过白天,有几十个妻子陪他度过夜晚。现在她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星期没见到他了。即使有时在深夜,她的面前会出现国王的脸庞的形象,正在从点着蜡烛的桌子对面望着她,她也知道,这种形象只是一种幻觉,是无聊的情绪和不停地拍打着屋檐的雨水造成的,仅此而已。一天傍晚,安娜坐在阳台上,从花园飘来雨季的暖流造成的片片薄雾。在室内,毕比和蒙西正在忙忙碌碌地做饭,路易斯在起居室中来回走动,大声地吹着他的黄铜小军号。“路易斯,我觉得下了十天雨,不见得就一定要号召人们去打仗的,”安娜责备道。蒙西从厨房里探出头脑。“能不能吹收兵号?”“妈妈,”路易斯坚定地说,“我想,我应该和朱拉龙科恩王子一样,头上梳一个髻。”安娜骨碌骨碌地转动着眼睛。“我想你有点发傻了,宝贝。”毕比点头说,“这么下雨,也难怪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上学,”路易斯怒气冲冲地说。“因为你们的教堂淹在水底下了,”安娜说。“走,准备吃饭去。”那天深夜,她梦见了在暴风雨中翻腾的海洋,还有一个孤寂的鸟儿在头顶上悲鸣。她醒了过来,从床上坐起,只听见一扇未关牢的百叶窗在不停地拍打着边墙。她从蚊帐里爬出去,走到窗前,把插销插好了,在回床的路上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飘动。她起初以为,那是一只大飞蛾,但是当她走到跟前时,发现那是法英的一张鲜亮的图画,从她钉在墙上的地方给吹了下来。安娜微笑了一下,把它捡了起来,内心感到另一种更深的痛苦。她已经有十天没见到这位小公主了—太久了。她叹了一口气,朝周围扫了一眼,发现这个孩子的许多画都在地板上飞来飞去,就像许多吹落的花瓣。她将这些画一张张地捡起,然后将它们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将它们仔细地放在她丈夫的相片旁边,随后又去睡觉了。国王在她身旁弯下了腰,拿起那块手绢,从她脸上擦去了一滴眼泪。他自己的眼神也十分忧伤。“和弦是由三度音程的音符组成的,等等……”“不错,”安娜吸了下鼻子。两人相互对视着。最后,安娜沙哑地说,“我真想知道,既然科学能够揭示像音乐这么美妙的东西的奥秘,为什么就不能为国王和教师安排一个解决办法呢。”国王忧伤地笑了一下。“我想,要人们理解这种新的可能性,也是一个演变过程。”安娜点点头。“在暹罗,什么事情都要慢慢来……”“即使国王也希望它发生变化,都得慢慢来。”,她把目光移开了。“我……我还得走,陛下。正如一个十分亲近的朋友曾经说过的,‘我的道路本该是这样’。”“这一点,我也理解。”安娜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想笑一笑。蒙库特国王也报以微笑,然后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安娜迟疑了一会儿。“英国。”“回家。”他点了点头。“这很好,夫人。对路易斯也很好。”安娜又歇了一会儿。“是的。有朝一日,等您来访问您新的贸易伙伴时,一定要来玩,这样我们也许终于可以在一起喝茶了。”国王还是凝视着她,想看看她的脸庞。“什么事?”“我在想,如果有条件的话,国王是否能请……”他停了一会儿。“……安娜跳个舞。”安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答道,“我以前同国王跳过舞了,陛下。”“而我,同一个英国妇女跳过。”他慢慢地伸出手去。安娜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当他带着她朝大平台走去时,他的另一只手楼住了她的腰。月光如水,莫扎特轻柔而甜蜜的乐曲仍在周围回旋。安娜和暹罗国王长时间地对视着,知道这最后的一刻是他们的,而且永远如此,并将在他们余生中一直发出回音。“直到现在,利奥诺温斯夫人,”国王低语道,“我才理解男人只要一个女人就可以满足的想法。”安娜咬住了嘴唇。然后,她噙着一眶泪水,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国王则将她带到平台上,与他们的家人和朋友们一起去跳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