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王蒙最惬意的暑期生活就是在北戴河,上午写作,下午游泳。大约1994年夏日一天,他路过北戴河海滨公园,看见许多人聚拢在公园门口,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伸脖踮足,顿足捶胸,煞是热闹。王蒙凑过去一看,才知道他们在参加一项摸彩游戏。王蒙被吸引住了,便驻足观看,越看越觉得有趣,而且浮想联翩。王蒙在长篇小说《暗杀——3322》结尾,借男主人公李门的嘴,对女主人公冯满满介绍了这个游戏。冯满满是位性感漂亮、争强好胜的女人。她和李门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大学同学,李门出身好,品学兼优,冯满满看上他前程似锦,便和他恋爱。不料李门即将被打成右派,冯满满便悄悄地约他到公园,把处女贞洁主动献给他后,随即宣布与他分手。冯满满很快与另一位同班同学、正当红的调干生侯志谨打得火热,并无情揭发李门以划清界线。李门被发配到边疆当工人,侯志谨留校当党政干部,冯满满与侯志谨结婚。冯满满还认了一个高级干部为干爹,帮助侯志谨官运顺利,当了系里的书记。文革后,李门回到了城市,由于业务强,便芝麻开花节节高,差点儿当了副院长,而没有业务的侯志谨越来越不吃香。冯满满又转而和李门亲密。冯满满又与她当年彻底决裂的逃往美国的地主父亲联系上,并撇下侯志谨,设法去了美国。数年后冯满满回国,约李门在槟榔屿咖啡厅见面,头发已白、显得潦倒的冯满满对李门说:“我是问你,你相不相信命运?”满满穷追不舍。李门皱起了眉头,他想了想,说道:“我现在就给你讲一讲命运的故事吧。我要讲得很长很长。从去年,咱们这个城市的东郊公园的门口,出现了一种抓彩的游戏。游戏的经营者拿出四种颜色的彩色玻璃球,比如说,黄、红、黑、白,每种五粒,四种二十粒。他把二十粒球放到一个口袋里,让游玩者信手去抓十粒来。玩这个游戏不用交钱,他们就是以免费玩游戏来招揽顾客的。他规定,如果你抓出来的玻璃球四种颜色的比例是5500,你将得到重奖——一台佳能相机或者一个德国造望远镜。如果比例是5410或者5320,奖品也很可观:比如一条万宝路的香烟。4411呢,奖品是一个钥匙链或者一个一次性打火机。如果是4321呢,没有奖品,反过来你要交款一元,仅仅一元。而如果球的颜色比例是3322,比如说,是三个黑球,三个白球。两个红球,两个黄球——其他类推——你就要被罚:交五元人民币。他的奖品摆了出来。玩是免费。再说你乍一看,得奖的机会似乎比受罚的机会更多:至少有四种比例你会不下本而得奖,另一种比例你小小地交一点钱,作为游戏的代价,一块钱确实也不算什么。你知道咱们这儿一斤猪肉多少钱了吗?众多的可能性之中,只有一种才是最糟糕的,3322。你得罚五元钱。我旁观了好久,真有意思呀:我这么说吧,十个人里,至少有七个人抓出来的是3322。太公平了呀!可能有一两个人是4321,这个比例也还是公正的。十个人里可能有一个半个的得一回钥匙链打火机什么的,那就是十分幸运的人了。至于得重奖的,理论上是可能的,实际上却几乎是不可能。其实,这只是一个最简单的概率或者叫做几率的问题,能够算得出来的。我旁观了好多天,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命运。命运其实是一种数学,很精确的。那些梦想不花本钱就得奖的人,那些事事想占便宜,处处希图侥幸的人,当他们一抓就抓出一个3322的时候,他们大骂自己的手“臭”,他们大骂自己的运气不好。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小贩事先预计到了的。四种颜色的球的数量不会相差太远。就是说,命运其实是最公正的东西。上帝也是这样,他的最伟大之处就体现在数学的公平与准确里。命运是数学,命运最公正,怨天尤人的是人是太没有数学的基本常识了。我……说得太远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李子,你不该这样给我上数学课,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恨你!”满满显然十分不满意他的数学等号命运论。多么杀风景的李门呀!她不再说话,她哭得死去活来。李子的一席话,当然是杀风景的。美色撩人、大胆决绝、机关算尽、企图在人生所有的阶段都占便宜、占上风的冯满满,在色衰鬓白、身心疲惫、回天无力的时候,初恋老情人给她上了这么一节数学课,下了这么一段前世已定的判词,冯满满除了伤心落泪,还有什么话可说?北戴河公园那个熙熙攘攘的游戏,王蒙并没有参加,他一直在那儿观看。他看出这是一个骗局,他悟出一串人生的命数,而这命数,就装在设局小贩的口袋里。达芬奇画《最后的晚餐》,把犹大的脸隐蔽在黑暗里,明处抢眼的是犹大右手紧攥的钱袋,正是那口袋里的金币,让犹大出卖掉了上帝的儿子——耶酥的命。你弄不清,是口袋的力量比上帝的力量大,还是上帝和口袋同谋,杀死了他的爱子。北戴河公园那一慕紫陌红尘,也是可以入画的:一群求财心切又骂不迭自己手臭的男女:几个文化不高却精明通灵、设下大骗局的小骗子;一个四色彩珠铿锵做响、奇妙变幻的口袋。在这骗局的门槛,立着一位冷眼观察的哲人,那哲人边观察,边思考藏在口袋里的上帝的神示和人类之命运。这不是很好的古典绘画题材么?一半是拉斐尔,一半是勃鲁盖尔。王蒙喜欢数学,他中学数学老师在王蒙当了大作家之后,仍然为他可惜,说王蒙如果当年听他的话,成绩比搞文学要大得多。王蒙反复玩味3322,证实了他的数学兴趣,没搞成数学,也不妨找个茬子过一把数学瘾。让我们与王蒙一道,玩味玩味这3322。为什么是3322?如果规定掏出八个球,就是2222;如果是十二个球,就是3333。王蒙指出,那样想就错了,只能是十个,只能是3322。因为每个人的命运,虽然差不多,但又不是完全相同的,它是参差不齐的。三和二是一种参差;四种颜色,譬如黑、白、红、黄,也是一种参差。就是说,人的命运不同,但差不了太多。而十分之七的人是3322,十分之二的人是4321或4330,这又与王蒙对社会的观察有关了。他的经验是:人类事物中,极端是少数的,绝对的黑与白、左与右、敌与我、正与谬是少数的,大量存在的是中间状态、过渡状态、无序状态与自相矛盾状态,可调控状态、可塑状态等等。因此王蒙在做人待物上坚持常态或常识原则,“在没有绝对的把握的大量问题上,中道选择是可取的”。这又与孔子的中庸在大致相同的情况下,又有不同了。但是王蒙承认特例。毕竟还有十分之一4222、4411、4330甚至5500的可能。2002年10月,王蒙在中国海洋大学演讲,再次提到3322的话题。他说,5500几乎不可能,如果在座的哪位同学摸出了5500,我愿意把我的演讲费和大部分收入全部奉送给他。1998年我随王蒙去新加坡。新加坡商会会长林方基说:摸彩得头等奖的机会,和坐飞机失事的机会大致相同。王蒙听罢,哈哈大笑,觉得非常有趣。王蒙后来说,如果一个人的好运能到5500,能到飞机失事那样一种程度,那就谁也挡不住,服了他、认命算啦。……王蒙对3322还有许多发挥。记得作家张承志说过,他数学学到四位数乘法,便觉得头疼。鉴于笔者在数学方面与张承志相比,属于非三即二一族,所以不敢再跟着王蒙一起过数学瘾了。王蒙说:“这是一个丝毫也不复杂的几率问题,数学家当可为之列出公式。”我听过几个数学出身的朋友评价王蒙的3322,他们都同意这是一个不复杂的几率问题,但迄今为止,尚没有一个人为之列出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