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作为一个随经济繁荣而出现的新阶层,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自耕农有很多的不同之处。他们的思想观念、思维方式、行为准则和生活习惯都有特属他们这个阶层的新东西,他们紧跟时代潮流,也引领时代潮流、创造时代潮流,是改革社会最主要的有生命的力量,尽管封建传统势力太大、太强,刚刚冒出就被残酷地扼杀,或由于市民本身传统的积淀,不可能像西方文艺复兴时期那样成为改革社会的中坚,但他们的作用还是很明显的。下面简略作点阐述。1.市民文人已成影响市民的主要文化传播者。市民文人是指那些有市民意识,且生活在市民当中的文人,他们的思维和志趣与真正下层的市民有很多相似之处,由于他们受过系统而正规的文化熏陶,他们既是市民的精神领袖,是城市文化生活的主要领导者和创造者,又深受市民气息的浸染,在很多地方诸如生活方式、审美趣味、人生态度、价值观念等与市民高度一致,袁宏道就“安心与世俗人一样”(《袁宏道集笺校·德山廛谭》),以至连传统的士大夫都说:“今时士大夫无复留意人论之鉴,真如昔人所渭‘吾不知世间谁为好人?但与我好者即是好人’。可叹!”(陶爽龄:《小柴桑喃喃录》卷下)一句话,文人与市民混杂相生,互为因果,成为市民文化一道亮丽的风景。尽管说通俗文艺产生于民间,出自村民、市井之口,但要流传,还是离不开文人的润色加:工、编纂梓行,正如郑振铎先生所说:“在正德刊本的《盛世新声》里,在嘉靖刊本的《词林摘艳》和《雍熙乐府》里,我们也可以得到一部分的民间歌曲。不过,其内容却是经过文人学士们的改造过的。”②所以,真正的俗文学已经是文人和市民共同创造的产物,到明中叶以后,文人创作的成分越来越多,以至让文人独领风骚,也就是文学史家所称的拟话本的兴起。爱好声色的文人欢喜风雅,听戏、喝酒、品茶等是他们的日常功课,而这些活动又是他们与市民接触、交流的最好机会。他们混迹于优人歌妓之间,徜徉于声色犬马之中,并视此为人生一大乐事。吕天成谓沈璟:“妙解音律,花、月总堪主盟;雅好词章,僧、妓时招佐酒。”谓顾大典:“曲房侍姬如云,清閟宫商如雪。”谓梁辰渔:“丽调喧传于白苎,新歌纷咏于青楼。”(.《曲品》卷上)戏曲理论家潘之恒一生醉心戏曲,游于梨园数十年,至年老嗜好不减(《鸾啸小品·寄汤司成》)。其时家养戏班蔚然成风,这些文人既是热心观众,又是剧本的创作者和导演。这样,文人与市井的联系日益频繁,感情也不断加深。张岱家班有位伶人死了,悲痛之极,特写祭文以表哀悼(《琅娠文集》卷6《祭义伶文》)。日久天长,市井文人化而文人市井化,成为一件并不难以理解的事。正因为有很多相通的地方,这些文人表达的感情与市民息息相通,在很多方面代表着市民的利益,为市民鸣冤叫屈、申张正义。2.有强烈的参与意识和自我保护意识。参与意识是民主意识的萌芽,是人文精神在明代滋长的结果。首先是市民阶层的队伍扩大,商业和手工业者的地位提高,社会结构悄悄发生新的变化。特别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大商家,过去只能屈居四民之末,现在则刮目相看。凭借雄厚的财力,左右物价,操纵市场,介入政治,对社会生活各个方面施加影响,使任何人不敢轻视之。他们不再遵守贾道,而且摘取科举,挤进官场,听听徽商汪某对儿子的叮嘱:“吾先世夷编户久矣,非儒术无以抗吾宗。孺子勉之,毋效竖子为也。”(汪道昆:《太函集》卷67)他们积积干预社会,兴学校、办书院、建祠堂、救济贫寒才子、结交文人墨客,博得了世人的称颂。他们连同手工业者大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地位,以至“其且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焉”(《陶庵梦忆》卷5《诸工》)。冯梦龙对女性的怜惜和尊敬,还表现在与其他妓女的交往上。他对这些身处下层的薄命女子予以人世间最珍贵的情谊,像对待侯慧卿一样,理解她们,怜爱她们,体贴她们,以致使她们个个成了冯梦龙的红颜知己。她们的悲苦喜欢向冯梦龙倾诉,她们的欢乐喜欢与冯梦龙分享。冯梦龙永远忘不了与冯喜生话别的那个夜晚,淡淡的月色笼着轻纱,他们拥炉而坐,话语不多,字字却在翻检着过去幸福的时光,他们不忍别又不得不别。感谢冯梦龙给我们留下的那感人的一幕:(冯喜生)将适人之前一夕,招余话别。夜半,余且去,问喜曰:“子尚有不了语否?”喜曰:“儿犹记【打枣竿】及【吴歌】各一,所未语若者,独此耳。”因为余歌之。【打枣竿】即此,其吴歌云:“……”呜呼,人面桃花,已成梦境,每阅二词,依稀绕梁声在耳畔也。佳人难再,千古同怜,伤哉!(《送别》第2首尾批)]“女为阅己者容”,冯喜生知道冯梦龙喜欢民歌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特以冯梦龙正在广泛搜集的【打枣竿】和【吴歌】作为赠与冯梦龙的礼物,其深情厚意也就不言自明了,让冯梦龙铭刻于心而成永远的珍藏。相似的情况也发生在“能为新声,兼喜清讴”的“琵琶妇阿圆”(《挂枝儿》卷3)和“腔甚奇妙”的“旧院董四”身上(《挂枝儿》卷8)。我们完全可以说,冯梦龙编纂的两本民歌集《挂枝儿》、《山歌》得以顺利问世,与这些下层女子的密切合作是分不开的。我想,冯梦龙热中交结妓女,除了上述原因外,还从她们身上获取了大量的俚曲民歌资料。冯梦龙在《挂枝儿》、《山歌》的详细记载就是明证。冯梦龙的友人中,相当一部分沉湎风月,且多情善感,风流成性。其中有痴情如己者,如无涯氏与名妓王冬生“一见成契,将有久邀”,“而冬迫于家累,比再访,已鬻为越中苏小矣”。无涯氏的遭遇,冯梦龙从心底里同情,当即作散曲《送友访妓》赠无涯氏,支持他寻找王冬生,了却那份情债;也有负心背盟者,冯梦龙坚决站在弱者一边,为她们讨回公道。如东山刘生与妓女白小樊相善,曾密订婚约,后来刘生负约,抛弃了白小樊,冯梦龙为此创作散曲《青楼怨》,并以此生发而成《双雄记》,“以白小樊为黄素娘,刘生为刘双,卒以感动刘生为小樊脱籍”。冯梦龙说:“余少负情痴,遇朋侪必倾赤相与,吉凶同患。闻人有奇穷奇枉,虽不相识,求为之地,或力所不及,则嗟叹累日,中夜展转不寐。见一有情人,辄欲下拜,或无情者,志言相忤,必委屈以情导之,万万不从乃已。尝戏言:我死后不能忘情世人,必当作佛度世,其佛号当云‘多情欢喜如来’。”此言不虚,这正是冯梦龙人生旅程的真实写照。他的怜香惜玉完全出于一片真情实意,与他笔下的李甲之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正因为如此,冯梦龙热衷为妓女作传,现在可以举出的有《张润传》、《爱生传》、《万生传》等。在《三言》创作或编纂以妓女为题材的篇什就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赵春旺重兴曹家庄》、《玉堂春落难寻夫》、《卖油郎独占花魁》等。《情史》、《智囊》里用评批的形式对她们更是赞扬备至,歌颂其发自内心的一片浓情和为人舍生忘死的一腔豪气。冯梦龙胸怀坦荡,笑对人世的风云变幻、冷暖丑恶。他每到一处,笑声粲然而郁云顿开,人们带来精神愉悦的同时,也有意无意传播了追求自由、追求个性的种子。他组织的韵社成员在他的感染下“争以笑尚”,一致“推社长子犹为笑宗焉”(韵社第五人:《题古今笑》)。冯梦龙为什么采取这种在当时被视为粗俗、不登大雅之堂的形式“自娱”、娱人呢?他在《古今笑自序》里说:人但知天下事不认真做不得,而不知人心风俗皆以太认真而至于大坏。何以故?胥庭之世,标枝野鹿,其人安所得真而认之?尧舜无所用其让,汤武无所用其争,孔墨无所用其教,管商无所用其术,苏张无所用其辩,跷跖无所用其贼,如此,虽亿万世而泰阶不歌可矣。后世凡认真者,无非认作一件美事。既有一美,便有一不美者为之对,而况所谓关者,又未必真美乎!姑浅言之,即如富贵一节,锦褥飘花,本非实在。而每见世俗辈,平心自反,庸碌犹人,才顶却进贤冠,便尔面目顿改,肺肠俱变,瞷夫媚子又从而逢其不德。此无他,彼自以为真富贵,而旁观者亦遂以彼为真富贵。孰知荧光石火,不足当高人之一笑也。一笑而富贵假,而骄吝忮求之路绝;一笑而功名假,而贪妒毁誉之路绝;一笑而道德亦假,而标榜猖狂之路绝;推之,一笑而子孙眷属皆假,而经营顾虑之路绝;一笑而山河大地皆假,而背叛侵陵之路绝。即挽半世而胥庭之,何不可哉!则又安见夫认真之必是而取笑之必非乎?非谓认真不如取笑也,古今来原无真可认也。无真可认,吾但有笑而已矣;无真可认而强欲认真,吾益有笑而已矣。野蕈有异种曰“笑矣乎”,误食者,辄笑不止。人以为毒,吾愿人人得“笑矣乎”而食之,大家笑过日子,岂不太平无事亿万世?于是集《古今笑》三十六卷。之所以把冯梦龙这段序文全部抄录下来,是因为可以从中挖掘出很多有价值的东西。《迂腐部》、《怪诞部》、《痴绝部》、专愚部》、《谬误部》、《无术部》、《苦海部》、《不韵部》、《癖嗜部》、《越情部》、《佻达部》、《矜嫂部》、《贫俭部》、《汰侈部》、《贪秽部》、《鸷忍部》、《容悦部》、《颜甲部》、《闺诫部》、《委蜕部》、《谲知部》、《儇弄部》、《机警部》、《酬嘲部》、《塞语部》、《雅浪部》、《文戏部》、《巧言部》、《谈资部》、《微词部》、《口碑部》、《灵迹部》、《荒唐部》、《妖异部》、《非族部》、《杂志部》,洋洋洒洒三十六部,几乎囊括了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冯梦龙的多愁善感不只是追求一己之儿女情长,他的放荡不羁不只是在歌馆舞榭中醉生梦死,在这里看似俏皮轻松,说说笑笑,一副玩世不恭的狂者模样,实则探求一种相当严肃的社会命运,用雪亮的眼睛审视这浊乱世界的芸芸众生、千奇百怪;用笑声去揭开盛载虚伪和贪鄙的酱缸,用笑声轻轻涂抹愚昧给人们带来的阴影和灾难。与他用通俗的小说形式“警人”、“警世”殊途而同归。为此,冯梦龙的种种“不轨”行为招来了不少非议,尤其他编纂的《挂枝儿》小曲和《叶子新斗谱》刊行后在社会上引起的反响,当时形容为“浮薄子弟,靡然倾听,致有覆家破产者。其父兄群起攻讦之,事不可解。”(钮琇《熊襄愍公集·英雄举动》对这点,我们要做辩证的分析,有些心术不正的卑鄙之人,本来心存凯觎之想,这些具有启蒙思想的声音恰恰成了他们践踏人性、危害社会的一种舆论工具。但更多的青年男女朦胧地意识到:情,实实在在地存在于异性之间,以前或忽略了,或连想都感羞耻,认为是一种不洁的行为。现在孜孜于此,他们惊奇地发现,那片天空却是如此美丽、自由、幸福而令人神往。为此,私奔的有了,偷情的有了,自由恋爱已成为一种时尚。原来至少在表面上还是规规矩矩、道貌岸然代之的是家庭秩序的失、夫妻关系的反目。在市民的眼里这已是伤风败俗、家门不幸之极。严重至此,冯梦龙群起而攻,已成必然。最后,冯梦龙只好乞援于熊廷弼,才了结这场风波(见后章有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