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研究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领域。“五四”以后,人们谈白话文创作,自然要写到他。不过因好恶不同,价值观有别,其形象忽高忽低,捧之者视若神明,贬之者弃若粪土。周作人一生以旁观者身份冷视尘世,写了诸多文字,文本的价值自不必言,而当他成为别人叙述的对象,变为“被看”的对象时,话题之多也许仅次于鲁迅。所以周作人的看世与被看,是文学史的一道景观,我们今天窥视这一渐渐远去的风景,自然会有诸多感慨。新文化运动初期,周作人名气之大,有时在鲁迅之上。那时二人被合称为周氏兄弟,其思想状态与文章风格,多有相似的一面。陈独秀与胡适对周氏兄弟评价很高,以为白话文的魅力在二人笔下被呈现出来,是新文学真正实绩的代表。看那时二人的著述,文字老到深沉,学识渊博,且又有深切的现实情怀,所以每有篇章问世,辄被人们争阅,影响之大,现在看旧时文献,依然可以感受到的。周氏兄弟虽不是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和主帅,却起到了别人起不到的作用。比如译介弱小国家的富有反抗精神的作品,创造了新式小说与随笔。其文激越沉着,深情远致,为许多旧文学的信徒所不及。说白话文在二人手中诞生,又在其笔下成熟,并非夸大其词。周作人的丰富性、复杂性与难解性有时并不亚于鲁迅。他同代的人与后辈,对其看法也五花八门。浏览形形色色描述周氏的文章,能窥测到现代文化接受史的侧面。文人的心态与价值取舍亦历历在目。了解周作人,固然要看他的著述,那是一个驳杂的世界,走进其间并不容易。另一方面,又不能不了解人们对他的看法。这构成了他的形象的立体性。周氏的同代人中,像他那样杂览群书者不多,知识谱系里有着后人难及之处,所以能与其精神真正对话者不是很多。后代人有必要努力去了解他。我们在这些文字里可以体味到现代意识流变的过程。周氏的投影中有我们现代文人的隐痛,惟有了解其创伤者,才可说触摸到了那个鲜活机体的一部分。史家眼里的周作人与批评家眼里的形象不同,直面血色的热血青年和书斋里的学人有各自的周作人观。我们看废名、曹聚仁、何其芳、胡风、郭沫若、俞平伯等人的文章,便知道个体阅读的差异。这差异构成了现代批评史与学术史的斑驳的面容。一个不倦的书写者和他的周围世界,就构成了这样一种复杂的关系。破译它们,也并非一件易事。人在历史中扮演的红与黑的角色,有时是反逻辑的。周作人就是在这个反逻辑的叙述里,和千千万万个读者相逢了。晚年的时候,周作人曾在遗嘱中说,自己一生所写的文字不足为道,这并不是自谦的话。他对生命与人间有着无量的哀凉感。有时想想,理解这个人,不懂其内心的苦楚,大约总有点隔膜的。所以我们相信,看待周氏,当和理解鲁迅一样,不可以世俗的尺度简单为之。他存活于中国,有时又不属于中国。一个读书人在深刻与茫然之间,有时是游移的。辉煌的背后也许恰是大的空虚。周作人的著述生涯,也未能逃脱这样的命运。那是现代文化的一个漩涡。鲁迅对周作人的影响很大,对他的感情之深,连周氏自己也承认的。但自1923年二人分手之后,各奔东西。一个成了荒漠中走来走去的斗士,一个躲在了“苦雨斋”里做了人间的看客。周作人由先前的朗然、明快,渐渐变得清冷、灰色。他以消极的方式人世,谈古往今来轶事,言中外野史杂著,将思想内敛于生命体验之中,走了一条不为外人轻易理解的道路。一边翻译介绍域外学术,一边借当下经验叙述历史,和激进文人的走向街头、溅血的呐喊渐渐远离了。直至后来,日本侵略军占领北平后,他出山做了伪华北教育督办,晚节不保,落得骂名。以其学识之深,本可以成为学界的前导式的人物,但在历史的错位中,滑向鲁迅的反面,其震动之大,在文坛是少见的。惋惜与诅咒,哀怜与批判,至今余音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