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在山东某商业银行业务处任处长的周建设被借调到北京总行。第二年,妻子也辞职到了北京,并在一家企业找了一份临时工。妻子来后,他们租了一间房子,有了一个临时的家。也是在这时,周建设动了想调进北京的念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儿子。山东是高考大省,每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多达30多万人,而算上大专,总录取率也只有50%左右,所以竞争异常激烈,录取分数线每年在全国居高不下。2001年,某家中央大报将各省市录取分数线公之于众,山东省第一批重点院校录取线比北京要高出100多分。这年高考前后,公平问题成为社会热点,北京、上海成为关注焦点。外地人认为北京人占了便宜,不但沾了首都的光,也沾了高校资源丰富的光。就因为北京高校资源丰富,北京的孩子考大学就容易,十个人里有七八个能上大学。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愤愤不平,有人出来说:“咱北京的孩子别看分数低,可素质高。”这更招来一阵猛烈的板儿砖。2001年9月,北京市对外宣布:2002年,北京市高考将自主命题。嫉妒的、愤愤不平的、抨击的,全都傻眼了,人家不跟你玩一个游戏了,跟你的游戏规则不一样了,你还说啥?如果不是家里有一个也即将要高考的孩子,周建设也许不会去关心录取分数线的问题,不会去关心公平不公平的问题。儿子上的是一所重点中学,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上个大学估计没问题,但要想进重点大学还是有点儿悬。虽然借调到北京,但在北京落户,周建设倒真没想过,分行的两位副行长在一两年内将先后退休,他这个重点业务处的处长接副行长的位置似乎顺理成章。再说,他也没觉得北京有什么好,这里,局级干部一抓一大把,当个局长,也得自己骑自行车上下班。所以他当时的想法是,好好干半年,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努力进京的目标最初是由妻子提出来的,她对丈夫说:咱小铉要是在北京参加高考,没准儿能进清华。你一定要好好努力努力,为了儿子。”这话说了没多久,妻子悄悄把在银行的一份好工作辞了,亲自到北京来了,大有破釜沉舟的架势。为了有个北京户口,周建设拼命努力工作,希望得到领导的赏识。因为对他来说这是唯一的途径。说起当初的动机,周建设苦笑着摇摇头说:“这动机不高尚,很卑微,但却是真实的。”2002年元月,是周建设借调到北京的第七个年头。由于他工作表现出色,总行破例为他申请到了全家户口进京指标。周建设说,那天我从北京市公安局拿到户口迁入证时,真是百感交集。记起有一年回家过年,儿子见了我很陌生地看着我说:“爸,你再不回来,我都快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儿了。”我听了差一点就掉了眼泪。如果不是为了儿子,也许我早就打了退堂鼓。当我终于拿到了那个想了多年、等了多年的户口本儿时,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儿子终于是北京人了。”办完了户口,周建设马上着手为儿子联系转学的事。他辗转托了很多关系,最后还是一位老领导出面,找到了儿子现在借读的这所市重点中学。校长告诉他,在不能确认孩子的真实学习情况时,只能办借读,两个月后参加高二期末考试,如果总成绩能进年级前100名,学校再为其办理转学手续。有人告诉他,这已经是很给面子了,能进这所学校的学生谁不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进来的,就是那些借读的学生也不是说谁想进就可以进的,除了要交数目不小的借读费,还得有关系。儿子听说要到北京上学,似乎并不欢欣鼓舞,要走的前两天,晚上回来得很晚,问他去哪儿了,说是跟同学在一起。到北京后,周建设很郑重很严肃地跟儿子谈了一次话。他说,这次期末考试很重要,你要是考不进100名,你就进不了这所学校,进不了这所学校你就只能去二类学校,所以,一定要认真对待,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儿子一直低头听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周建设突然觉得他和儿子之间有了距离,面前的这个半大小子,已不是几年前搂着他的脖子缠着要他讲故事的那个胖小子了。怕儿子不能适应新的环境,周建设几乎每天都要去学校看看,他发现儿子下课后几乎不出教室,也不跟周围的同学说话,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做作业。回家后,他想跟儿子好好谈谈,因为儿子并不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那天,一吃完晚饭,儿子就坐到电脑前,说是要给山东的同学发邮件,在电脑前竟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周建设见了又急又气,忍了半天,见还没有从网上下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了,走过去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抓紧。”儿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叭”地关上了电脑。周建设说:“到了这里要学会跟新同学处好关系,别一天到晚老惦记着老同学……”话还没说完,儿子就冲着他说:“我一开口说话他们就嘲笑我,学我的山东话,还叫我外地人,北京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周建设没想到儿子有一肚子委屈,竟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儿子不能融人新的集体,不能心情愉快地投人学习,势必影响学习成绩。他心急如焚,第二天就去了学校,跟班主任谈了儿子目前的心态,希望老师能从中做做工作。也许老师在下面做了工作,儿子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虽然还不大爱与新同学交往,但性格活跃了一些。小铉期末考试成绩进了年级前100名,学籍由山东转到了这所重点中学。新学期开学,小铉成了该校高三年级学生。周建设也就成了高三学生家长。儿子进了高三,周建设和妻子的神经绷得更紧了,这可是决定命运的一年,不少孩子就是在这一年功亏一篑。可是周建设发现,他和儿子几乎无法沟通,7年的分离,父子之间已变得陌生,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距离在阻隔着他们,使他和儿子无法靠近。儿子的床头摆放着一只布做的玩具老鼠,那是他从山东带来的。他对那只玩具老鼠喜欢得不行,晚上睡觉时也抱在怀里。周建设看不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怎么还像个孩子,要抱玩具睡觉?他看了心里别扭。一天乘儿子不在家,他将那只玩具老鼠藏起来了。儿子晚上回来,见老鼠不见了,焦急地问:“小老鼠呢?我的小老鼠呢?”说着,便满屋找起来。周建设皱着眉头说:“什么小老鼠小老鼠的,你都多大了,还玩那些东西,我替你收起来了。”没想到比他高出一头的儿子横眉竖眼地冲到他面前说:“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自由,我喜欢小老鼠怎么了?那是我的自由!”周建设气得浑身哆嗦,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从小到大,他还从没打过儿子。挨了一巴掌的小铉没有哭,只是恨恨地盯着他说:“周建设,我告诉你,不是看你是我爸,我现在就把你撂倒在地上。”说着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这一巴掌将他和儿子的距离打得更远了。儿子为什么那么钟爱那只玩具老鼠,来北京时还带在身边?周建设对此产生了怀疑,难道他早恋了,难道那只玩具老鼠是对方送的定情物?联想到儿子来北京后经常上网,有时在网上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周建设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动手能力差:6岁了还会把鞋穿反,六年级了还不会自己系红领巾。没有自制力:什么东西都拆,家里的玩具、收音机,甚至爸爸挂在墙上的枪。不负责任:上小学时逃学一个月,他早、晚按点出去,按点回家,一个人整天在公园、马路上闲逛。不知深浅,胡作非为:抽烟、打闹,叫同学到家里来折腾,学李白斗酒诗百篇,用馒头蘸老白干,喝得一屋子孩子烂醉如泥。对于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独生子女,郝麦收说也说了,打也打了,但是任你家长怎么说教打骂,郝丁就是有他的小心眼儿:我就这么着,看你们怎么办?反正我是你们的独生儿子,再急、再气,还能不要我?活生生折磨了父母20年。到了他好歹读完了职业高中,气得望子成龙的郝麦收实在没法,不得不想出一个和儿子签协议的绝招儿,下“狠心”来好好整治整治皇帝老子也打造不了的他。这就有了“9·18”之夜,有了父子协议。然而,事情之所以显得残酷,是因为郝丁的身体。郝丁出生时本是个“早产儿”,因为在娘胎里少呆了一个月,生下来就像猫一样的可怜。不仅如此,落生后又赶上唐山大地震,大人都得住抗震棚,弱小的郝丁就被母亲送回了山西老家,请奶妈抚养。后来发现他身体实在太差,10个月后又被接回了天津。小的时候感冒发烧是常事,经常闹痢疾、肺炎,半夜三更由母亲一个人抱着去医院看急诊(那时郝麦收还没有从部队转业回到天津),可以说郝丁是在母亲的怜惜和抱怨中一天天“熬”大的。对于这么一个“病秧子”、“小可怜儿”,母亲孙子芳只觉得能把他养活,别半路夭折了就谢天谢地,哪里还有过高的期望要求孩子成龙成风.因为我也是母亲,也有一个从小体弱的孩子,所以非常同情孙子芳。我不知道天下像我们这样的妈妈会不会赞成郝麦收那样的做法,还是大多数人都宁愿自己的弱儿在父母的呵护下,以身体健康为第一,长大了也就靠父母安排一个一般一点的工作,谁会狠心用“协议”的办法强行把孩子推向社会,逼着他早点自立,只为了将来“有出息”?孙子芳告诉我:她的思想并不是那么保守,在企业,她一直是搞政工的。如果按照她的本意,她是宁愿让郝丁平平庸庸的,也不愿意看着郝丁这么受自己父亲的折磨。“天下的父亲和母亲到底不一样,郝丁毕竟是我一个人惊一天险一宿地把他带大的,现在都长到二十几了,你看他还是那么瘦小枯干,要是依着我自己,我可下不了他父亲那样的‘狠心’。”她说着,几次忍不住泪,弄得我心里也潮潮的。怎么办呢?郝丁已经软软弱弱地长到了20岁,父亲郝麦收却就是因为他长到了20岁还那么软软弱弱的不成器才决定逼他,一场战争不可避免。郝麦收把父子协议看成一场志在必得的“实验”,那么郝丁呢,他成了什么?我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角色?郝丁苦着脸:怎么不知道?用我同学经常嘲笑我的话说:“我就是我父亲实验室里的那只完全被动的‘小白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