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断:月色与诗人/庐隐艺术家固然是一种天才卓绝的人,因为他们的情感特别热烈;想像特别丰富;思想特别精密;直觉的力特别强,这绝不是后天所可培成的。但是无论是怎样多才卓绝的艺术家,他们绝不能躲避环境的影响。所谓环境,一方面是人为的政治风俗教育等,一方面是天然的如清莹之月,蓊蔚之草,旖旎之花,峥嵘之山,凡自然的种种都是。每个时代代表的作家,他作品里绝没有不含时代色彩的,这是关于人为的环境说,至于与自然接触各不同的方面,也绝没有不影响于作家,而表现于其作品。太史公说得好,要想文章有奇特之气,必要我游天下之名山巨川,这就是说艺术家与自然的关系了。我闲尝翻阅中国古人的诗词,看他们所用为描写的材料,风花雪月,固然是常用的,而其中关于月要特别多些,现在就唐诗的一部分举几个例子来看看:——“共看明月应垂泪”——白居易“松月生夜凉”——孟浩然“山月映石壁”——王维“山月静坐编”——李颀“月色偏秋凉”——李嶷“浩歌待明月”,“对此石上月”,“山月随人归”,“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以上皆李白之作。“中天悬明月”,“初月出不高”——以上杜甫“秋月照潇湘,月明闻荡桨”——刘长卿(其他略)……以上的例子,不过是一部分,他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等,还不知有多少。诗人为什么喜欢用风花雪月这些字呢?最大的原因,这些字所包含的内容是很美的,所以诗人多喜欢用他,太史公评屈原的《离骚》有句话说“其行洁,故其称物芳”就是这个意思了。况月色的美,和“风花雪”等又不同。月色以青为至色,青是寒色,且是寒色的主体;寒色与暖色不同,暖色如红,看了足使人兴奋,其结果使人生渴怒烦躁之感。而青色是人消沉平静,其结果使人得到闲适慰藉之感。再说到由青色所生的变化色,一,为绿色——和青黄而成——画家谓黄是理想色(主意志变化),绿色使人生希望,故称为希望色。二,为紫色——和青红而成——紫色画家称为渴仰色。又月的青色,与其他不同。盖其色淡近白,而光较日暗而带灰,白色则洁无我相,灰色则近黑而消沉,使人不生利禄想,超越的情感遂油然而生,艺术的冲动亦因之而起了。况且月所照的世界为夜,日为奋斗于生活的时候,而夜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所以日所照的世界,各个自相皆异色而现,不免为外界引诱而此心亦紊乱了,此时只想如何对付事实,绝对没有超卓之想;而月所照的世界,则无自相,使人觉得“实在世界之消失”而忘我相。这时的喜怒哀乐,绝不止以一身的喜怒哀乐为标准。因为在这种纯洁消沉的月光之下,已将人们的小我忘我,而入于大我之境。有限的现实的桎梏,既除去,于是想像波涌,高尚之情鼎沸,艺术的冲动就不可制止了。因为艺术——无论人生的艺术,或是艺术的艺术,——美总是个必需的条件;月色,既如此的美,那么诗人提笔每联想到月色,或因为月色而想提笔,那是很自然的事呵!由此看来,月色实在能帮助艺术家得到好作品了,又何怪艺术家常喜欢在月下吟咏,和以月色为他们艺术的背景呢?后记:中秋前夕的某一个晚上,一个男人,他爬上了自家的屋顶。他摇着蒲扇,他坐在一张小小的板凳上。他抬头望月,他的目光中透着一种疑惑月空中高高挂着的,是不是那被城市的水泥森林挤扁的月亮?是不是那被汽车的尾气污染了的月亮;是不是那被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熏得晕晕沉沉的月亮?“八月十五中秋节/我到你家走亲戚/左手拿着糯米桂粑/右手提着大母鸡……”这歌声在遥远的田埂上飘荡,有些悲凉。‘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背巴篓。”月亮的巴篓里都装些什么东西呢?要是月亮不留神,就可以跳进月亮的巴篓里看个究竟。在乡村的禾场上,那个男人小小的,躺在一张竹铺子上。天上的月亮照着他的童年以及童年的幻想。张果老打草鞋。这是他妈妈说的。那张果老打的草鞋谁穿呢?张果老一年四季打草鞋要多少的草?又是谁帮他捶草?妈妈说,张果老只在每月的十五十六出来,在一棵桂树下打打草鞋,平时呢,他要倒骑着驴,满世界地游。桂树?不是有一个叫吴刚的老是用斧头去砍那桂树吗?一斧头砍下去,桂树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可斧头一离开,桂树的嘴又闭上了。吴刚伐桂,仿佛是无穷无尽天始无终,可吴刚并不在乎。一种过程,一种生存吴刚要是不伐桂.吴刚就要受到更大的惩。就像那捣药的大兔,要足它停止了捣药,它的生命就危在旦夕。还有嫦娥,她为何就不能和张果老交个朋友呢?张果老对嫦娥的美则视而个见?嫦娥独自在跳舞,嫦娥在哼着一首忧伤的歌吴刚到底是憨还是笨?吴刚只顾用那把讨厌的斧头砍伐着无辜的桂树,居然对嫦娥的舞视而不见,对嫦娥的歌充耳不闻。就连那只兔子都不知道放下手中的活计,去穿针去引线去搭桥。要是他们都能摆脱手中的烂活,而想法组织一个家庭,那广寒宫就不会那么清冷和凄凉了。——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愁思落谁家。这是唐人王建的一首诗。今夜月明人尽望?现在望月的人是越来越少了。男人手中的蒲扇掉到了地上。男人想抽烟。男人想让自己的心思变成火星一闪一闪,男人想借一缕轻烟与月亮对话。在福建还是什么地方,一个小女孩,在寻找着砖块和瓦片,她要用这些材料,在自家门口的广场上,砌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塔。中秋的晚上,小女孩和她的小伙伴,“愉快地拿着木柴、干草,由小塔的塔门放进塔里的中央,然后点上了火,烧起塔来。”“熊熊的火光由砖块与砖块中的间隙冒出来,有时,我又抓了一把一把的盐,向红彤彤的小塔撒去。僻啪作响的声音从塔里传出,跟着便升起青蓝色的火焰,烧得通红的瓦片,使小塔显得更加明亮,更加美丽了。我鼓着掌在塔前雀跃,蹦跳,两条辫子轻轻地在我的肩上左右摇晃。”屋顶上的男人认识那个小女孩吗?小女孩在男人的梦中。一男人还在想着那大上的月亮。月亮远远地看,仿佛是美丽的,但它却是一个冷酷的世界,后羿是个什么东西呢?西王母又是个什么东西呢?是谁制造了月宫中的悲剧?哪一只罪恶的手永远都被人遮着掩着。吴刚的斧头要砍的人是桂树,而是那只手。可那只手太大了,太无形了。整个的月亮都笼罩在那只黑手的阴影之中。还有人在跪着拜着,在桌子上供着月饼水果。拜月、祭月、玩月、赏月,都在拿月亮做文章。一千个人,就有着一千个月亮。“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诗曰:“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那个在江楼之上思渺然的先生,今天的月亮是见过的,可那位先生却不知道,今天的月亮同样在照着一个在楼顶卜的思渺然的男人。“圆和缺比起来,人们总是爱好团围晶莹的圆月,可是有时也许教人对着团囹晶莹的圆月而伤感,而落泪在画帘下,一双素心人,倚着并朱栏遥指粉墙外,一钩新川,虽只一钩,和眉黛般的弯弯一抹,也会感到无限情趣。无限欢情。万里清光,普照大地、有的照在双双俪影的罗裾上,有的照在流浪儿菜色的脸上,有的照着沙场上的累累白骨,有的照着玉池旁的对对鸳鸯,这所感受的情趣,都有显然的判别。几家欢乐,几家忧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儿家飘零在外头。在弯弯的月子下,映出这许多不同境遇的画面,自然也都有不同的观感。但是千里共蝉娟,日子还是那么的弯弯,不为人们的欢乐忧愁而格外明澈,或是格外黯淡。弯弯月子,哪会问人间的悲欢离合;更不知道有什么阴晴圆缺。”这是儿十年前灵犀先生发出的一番感叹。这感叹似乎也就是楼顶上那男人发出来的所谓君子所见略同是也。听说过某教授“中国登月不是梦”的演讲吗?据说月亮上没有山,没有水,只有荒漠。月亮老了,不能呼吸了。月亮上没有嫦娥没有吴刚没有张果老也没有玉兔,可月亮上却有一种昂贵的好东西,名叫氦三。为了这东西,地球上的人发疯一样地想方设法要去占领和掠夺。谁谁谁把国旗都插上去了,谁谁谁正在磨刀霍霍。楼顶上的男人有次打开电视,正好见到那位教授在唾沫横飞地说着月亮的怪话。那个男人听着听着就听不下去了。他简直是无法理解。月亮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凭什么要对好端端的月亮下毒手呢?凭什么就不能“给我们的童年留一些想像,给我们的中年留一些寄托,给我们的老年留一个伴”呢?天依旧是那么高,一年四季都有月亮,可中秋前的月亮毕竟是不同的。清高,真正的清高。人类在月亮的面前是应该低头的,是应该羞愧的。望月、拜月、玩月、赏月,现而今的人,还能找得到一种与月相配的心情吗?还是吃吃月饼来得实在一些。沈嘉禄先生说:“在南方,确实是要吃了月饼才算认可了秋季。八分钱一个的苏式百果月饼,白白的酥酥的皮上盖了一个红印章,轻轻地咬一口,甜得心尖尖也禁不止颤抖起来。”这哪是吃月饼,这分明是闭着眼睛在吃着一种遥远的回忆。现在吃月饼,大都在吃一种身份,吃一种包装,吃一种一窝蜂式的所谓时尚。谁还会真正在中秋的夜晚,把吃月饼当成一种思念一种团圆和一种心灵的寄托呢?人们热闹着人们浮躁着,人们越来越不把月饼当一回事了,就像越来越不把月亮当一回事一样。想起来,真是有些莫名的惆怅。楼顶上,那个男人还在看月亮吗?还在抽烟吗?他手中的蒲扇还在摇吗?同样是一个中秋节,不同的地方无疑就有不同的习俗、习俗不同,过法自然也就不同。但不管怎么不同,大上的月亮是相同的,吃的月饼也是相似的。至于人的心随,那就因大因地因时因人而异了。要是有一本书.装着中秋的月亮.要是有一本书,装着中秋时这样那样人的心情,要是有一本书.装着天南海北过中秋的习俗,要是有一本书,装着好多好多你平时难得一见的图画:要是有一本书……要是有那样的一个月饼盒,漂漂亮亮的,富丽堂皇的或素朴高雅的,除了装着精美的月饼之外还装着这样的一本书,一本关于中秋的书,那该多好。楼顶上的男人,手中的蒲扇不见了。楼顶上的男人,在月光下手里拿着的分明是一本书,一本关于中秋的书。书,正在被秋风翻着,月亮见了,却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编者2004-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