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即将结束,二十一世纪就要开始,一切工作都需要对过去作些回顾,对下个世纪作些安排或期望,在汉语词源研究方面,也理应如此。从整个汉语研究领域来看,汉语词源研究是比较落後的。如果排列一下名次,汉语音韵学走在最前面,取得阶段性的发展,出了好几位大师,出版了一些足以传世的著作。其次是汉语语法学,从十九世纪末《马氏文通》出版以後,近百年来曾兴起过多次语法问题的争论,引进了国外的语法理论,并把这些理论应用在汉语语法研究上,但是至今还没有取得令人满意的成果。第三是汉字研究,一百年前甲骨文发现後,古文字研究成为一代显学,使文字学研究大为改观,但如何探讨汉字发展的历史,如何对汉字做出科学的评价,目前还在讨论阶段。第四是汉语词汇学的研究,这个部门是最薄弱的环节。《左传词汇研究》就要出版了。我作为第一个读者,读了初校稿。作者要我写序,正好把我读後的感想说出来。第一点想法,从整个语言学的研究领域来看,二十世纪的语言研究,词汇研究是比较薄弱的部门。大家可以粗略地计算一下,在音韵学方面,有赵元任、罗常培、李方桂几位大师;在古文字研究方面,有以王国维为首的好几位大师;在语法研究方面,马建忠以後,有黎锦熙、吕叔湘、王力、朱德熙诸先生,而且有一个相当大的研究队伍,但是在词汇研究方面,却显得比较落後。王力先生主编过一部《汉语史稿》,词汇史只有薄薄的一小本。後来向熹教授的《简明汉语史》稍稍弥补了这个缺点。王力先生还编了一本《同源字典》,也属于词汇学的范围,是研究汉语词族的专著。另外,罗常培先生在1950年出版了《语言舆文化》一书,考证了汉语词汇中的一些贷词和亲属语言的词语,开创了一条从文化角度研究汉语词汇的新路子。六十年代,丁声树先生主持编著的《现代汉语词典》是第一部现代汉语词汇词典。当然,在这一领域还有许多学者的论著,不过,从总的方面,有许多需要做的工作还没有人做,至今我们还没有能力写出一部高水平的汉语词汇史,九十年代出版的两部大词典、大字典,也还有待大力修订。我认为,汉语词汇研究是一个大的工程。汉语有这麽悠久的历史;记录汉语的汉字,又是在世界文字中独具特点的文字;用汉字记录的历代典籍中的词汇,又是那样错综复杂,因此,研究词汇必须从不同的角度分成若干专题从事微观分析,然後集合所有成果,方能编出总结性的汉语词汇史或汉语大词典这类成果。在分题研究中,选择一部分重要典籍,作穷尽性的词汇分析,是一项重要课题。毛远明同志的遗部著作,在这类课题的研究中是一个开创。当然,某某书词典、某某书索引一类的书也有一定的使用价值,但是,同“研究”有异。因此,我以为造部著作具有开创性。这是第一点感想。一汉语同族复合词产生的历史背景漢语中有一种特殊的复合词,它的两个词素声音相近或相通,意义相同或相关,是有族属关系的同族词。例如:《说文》:“兴,起也。”“兴”字甲骨文作蚕、且等,像四只手或两只手举盘形,本义为举起,泛指起、兴起。春秋时期的文献中,“兴起”义多用“兴”,极少用“起”,如《诗经》“兴”字出现18次,“起”宇只有2次;《论语》“兴”字用9次,“起”字只有1次,而且不表起立、兴起义①。战国以後,“起”字渐多,《荀子》‘兴”字用13次,“起”字用49·次;《韩非子》“兴”字8次,“起,,字59次。後起的“起”当由“兴”音转而来。“兴”“起”晓溪旁纽,蒸之对转。源词“兴”和孳生词“起”结合在一起,就构成复合词“兴起”。本文把这种由同族词作词素构成的复合词称为同族复合词。考察汉语同族复合词兴衰的历史,我们发现,战国至柬汉是同族复合词急剧产生的时期。从搜集到的近500个同族复合词②来看,约有半数能在漠代以前(包括漠代)的文献中找到用例,使用频率较高。东汉以後,新产生的同族复合词减少,而且使用频率较低。同族复合词何以在战国至东漠时期大量产生?除了受词汇双音节化大潮驱动以外,主要取决于以下三个因素:1.已有数量巨大的同族词。汉语中大多数源流相因或同出一源的同族词,在上古时期业已产生,从而为同族复合词的生成提供了充分的构词材料。2.同义连用在双音节组合中的强势地位。汉语词汇双音节化的初始阶段,并列式和偏正式是两种最能产的语法造词法。战国时代,并列式的发展速度比偏正式明显加快,已估优势;至东汉,并列式双音节词激增,高达双音节词总数的六成左右。从并列式两要素间的语义关系来看,不外乎同义、类义和反义三种。据统计,在先秦时期,同义连用估并列式总数的五成以上,类义连用不足四成,反义连用不足一成,同义连用在数量上有明显的优势。并列式是上古汉语强势造词法,同义关系又是并列式中的强势语义聚合,由此推知,同义连用是上古汉语双音节组合中的强势组合。(3)同族词因其意义相同或相关,最符合这种强式组合的要求,因而最容易进入这种强势组合模型。老伴儿张曼霞去年5月26日离我而去,到现在已经九个月了。结婚七十二年的老妻忽然离去,对于我来说是一次精神上的地震。都是要九十岁的人了,对于死,已经有了准备,能够活到这个岁数,已经很满足,但是对于後死者说,却仍然是个巨大的震动,近一两个月,心情逐渐平定,生活也恢复了以前的旧习惯,积习难改,又继续进入了读、写和思考的“世界”。但是老伴儿的影子还常常在我身边。冬天坐久了冷,觉得老伴儿把背心按在我身上,回头一看,才知是女儿。一阵心酸,只好搁下笔,思绪又陷入昔日的情景。近两个月很想写点关于老伴儿的琐事。去年有好多位学友建议给我做寿,我力加拒绝无效,于是中文系和文献研究所列入今年的工作日程。我打算把钻研语言文字学的治学过程和治学方法的几篇文章编成一个集子,向与会的朋友请教,也想把亡妻助我治学的劳绩写出来,一方面是对逝者的悼念,一方面也说明我的这一点点成就,其中也有她的功绩。遗篇短文,不想全面记述她的一生,也不想记叙我们结婚七十二年的经历,只是写我们在处逆境时和近二十年来的一些琐事。1958年我被划为“右派”後,对她影响最大的是经济地位的大变化。在当时,我是高教四级教授,工资196元。她没有工作,三个孩子读书,请了人帮做家务,还担负父母的生活费,因为当时物价很低,根本用不着在这方面发愁。错划後,工资取消,每月发给生活费18元,我被送到附近农村“监督劳动”。于是一家四口的担子一下子完全落在她的肩上。在我离家时,心情是很复杂的,最担心的是她,担心她一个家庭妇女,不可能担负起这副担子。然而,在她身上竟然萌发了奇迹似的力量,她不但没有流泪涕哭,反而郑重地拉住我的手鼓励我:“你到农村劳动,要好好关心身体,争取早点摘掉‘帽子’,家里有我,一切你放心!”听了这话,虽然稍觉放心,但仍不相信她能赤手空拳担起这副沉重的担子。後来,我发现,她竟然真正担起了这个担子。那时,学校有个家属会,家属会下有个缝补组,凡是经济困难又有一点缝补衣服技能的家庭妇女,都可参加,她参加了,每天缝缝补补,有几角钱的收入。那时,很多人都穿手工做的鞋子,最费功夫的活儿是纳鞋底,拿小块布料一层层用浆糊粘好,铺平,压平,晾干,然後用粗麻綫一针一针纳成又硬又平整美观的鞋底。因为鞋底是用十几层粗布粘成的,要用很大力气,才能用针穿透鞋底,有的人为省力,先用钢锥子穿个洞,然後把针穿过去,这样的鞋底不挺实,不耐穿,她不道麽做。做针綫时,总是右手中指戴一个“顶针”,完全靠手力,针穿遇鞋底,又要用力把麻綫拉紧,因此,她纳的鞋底得到公认。有些人,指名要她纳的鞋底,于是,白天做不完,便带回家里熬夜做,夏天蚊虫多,便在蚊帐中,挥汗如雨地做,一直做到天亮。纳一双鞋底五角钱,一个月大约有十几元的收入。从1959年开始的三年“自然灾害”,过分的辛劳终于拖垮了她的身体。一次我请假回家,她突然大量吐血,大半脸盆黑红黑红的鲜血,人是奄奄一息,把我吓坏了。然而,我束手无策,送医院,不行,没有钱。吃了两剂中药,止了血,暂时稳住病情。幸而她身体素质好,竟又站了起来。只是身体过分亏损,时时感到饥饿。有一天,实在不能忍受了,恰好又有四两粮票,我到街上买了两碗小面让她吃,一大碗面竟然大口大口完全吃完了,我一面馋得流口水,一面担心她吃得太多会发病,但是,没事儿,从此竟又好起来。尽管时时感到饥饿,但是她从不接受别人的善意帮助。有一次在一间小食店门前,遇到一位很熟的老同事,诚恳地邀请她吃一碗面条,她坚持不肯,两人争执了好一阵。这样的事有好几次。在那几年,有朋友请吃一碗面,比现在请吃几百上千元的酒席要珍贵千万倍。但是她宁肯忍饥,也不肯接受这善意。後来她把这事告诉我,在心痛之余,连我也觉得她的过分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