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节先生长我17岁,已是76岁高龄,今年又推出洋洋数十万字的巨著《金瓶梅词话校读记》,其勤奋为学的精神可感可佩。这本《校读记》原是校订《金瓶梅词话》的“副产品”。从上世纪80年代起,梅先生致力于出版一种便于一般文化的读者的文本,二十年间整理出三种本子(1987年的“全校本”、1993年“重校本”和1999年的“梦梅馆定本”手抄本)。跟现有社会上流传的各种文本不同处在于,它体现了包括校订者在内的历代学人的研究成果,尽可能反映词话本的原貌,又统一用字以适合一般文字水平的读者阅读。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本《校读记》,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的“校勘”和“导读”。对于《词话》时代的社会风貌、文化现象,它都给以平易的介绍和解释。 《金瓶梅》为研究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提供了生动具体的资料。尤其是它那生动活泼的口语化的文字,世俗众生的言谈举止,其丰富性超越了此前任何一种文献。在现代化的声像手段产生以前,没有比这更真实鲜活可感的历史资料了。刻板的道德评判标准,曾经限制了它的流布和影响。直到上世纪80年代,《金瓶梅》研究才迅猛发展起来。 在《金瓶梅》走向社会的时候,一个遮蔽了它的信息价值的问题突现出来,这就是现存最早版本《金瓶梅词话》俗字讹字太多,脱漏错简不少。梅节先生20年来心无旁骛,致力《金瓶梅词话》的版本比对、文字校勘,可以说是金学诸同好中关注最专、用力最勤的学者,而且由于对俗文学、民俗文化功力深厚、视野宽广,成绩也最是显著。 梅先生目验海内外众多金瓶梅版本,认真比对版式、改补、评语、文字异同乃至插图刻工,考察了明清有关记载评述,形成自己的版本演化理念:艺人词话本《金瓶梅传》———第一代文人说散本《金瓶梅》———现存十卷本《新刻金瓶梅词话》和各类绣像二十卷刻本《金瓶梅》。 据他推测,艺人本《金瓶梅传》产生于明万历年间或略早,是加插演唱的新式评话,即主体是评话,穿插大量演唱材料。由于这本来是一个说书艺人的记录本,所以大量使用简体字,俗字,生造字甚至符号,所引诗词曲文也颇多讹误。特点是开篇沿袭《水浒》,而且缺少第53—57回。 第一代文人说散本《金瓶梅》产生于万历末年或天启初年,是文人对艺人本的改编本,有东吴弄珠客的序言和廿公的跋语。改编工作包括去词曲化、去低俗化和去水浒化,并补足53—57回。这种本子已经带有许多批语,符合当时“小说”刊本的一般习惯。 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产生不迟于崇祯二年。是以艺人本为底本,又据第一代文人本作了校对和补充。其有欣欣子序,又照补文人本的序跋;正文大体照录艺人本的规模,又录入不少文人本改文(超过150条);不用文人本批语;照补文人本的53—57回全文。而二十卷本《金瓶梅》,产生于崇祯初年。是据第一代文人本,增评语,加绣图,改动文字(如:改写53、54回,改帝讳,改西门庆的生辰八字)而成。现存各种“崇祯本”都是对此种本子的翻刻,内容文字上已经很少有差异。 基于这种认识,他创立一种独特的加减校勘法:用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一些重叠冗余的句子,减去校入见诸崇祯本的改文,以恢复艺人本的原貌。这是对一般对校方法的改进,施之于版本演化复杂的《金瓶梅》,是行之有效的。这种校勘内容是《校读记》重要的特色之一。 该书引证广博,书后的参考书目令人瞠目。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星象术数、科仪宝卷、释道疏式这类文字,一向少人重视,资料也极难搜求。梅节先生广为涉猎,用于词话相关内容的校订,用力确如“猛虎搏兔”。仅就这一点说,就已超过了许多校注家。大家都称道《金瓶梅词话》是明代的百科全书,其校注当然也需要有百科知识。且不论学养丰薄,肯下这种苦功的人就不多。 梅先生深知《金瓶梅》的语言特色,在于方言俗语之多。他曾向老一辈语言专家吴晓铃、李荣先生请教,并与中青年语言研究者保持着经常的联系。本书中多处可见张惠英、白维国、李申包括笔者等人对词语用字的见解,而且凡有引用,均注明姓名,以示不掠美,又时有评判,不讳己见,可谓当代学界君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