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三百,对于前代以诗为学业,甚至举业的学子来说,确是一个起码的准备,而对于当代处于快节奏生活中,却又希望稍广闻见、怡悦性情的青少年来说,还是太多了点。于是从六十年代起,便有《唐诗一百首》的编选。一百之数,对于萃集唐诗精华,或反映唐诗发展概貌来说,是难当其任的,但对于了解唐诗何以为唐诗,并进而掌握应如何读诗,如何感受诗艺精奥来说,大体也就够了。因此,这篇前言,不想缕述唐诗的演进,讨论唐诗的分期——这个任务可留给更大的选本——而只想谈谈如何来读这个选本。说也简单,读法之首义就是“熟读唐诗三百首”的“熟读”二字。熟读以至能背诵,是古人读诗的一大法门,当代唐诗研究有卓越成就者,也无不以大量的记诵为根柢。举个例子来说,已故的马茂元先生,以对诗歌文本卓越的艺术感受能力为其研究的最大特色,从而成为成果最显著的几位前辈学者之一。他背诵唐诗的数量,据知在五千首以上,这是他人难以企及的一笔财富,也是他研究特色的底蕴所在。因为熟读与记诵是一种“感悟”的过程,而感悟是一切文学研究的出发点。其道理在于,诗歌并非只是字词的连缀,在字词的结构联系中,有“1+1大于2”的效果。熟读记诵间能获得一种超乎文字之外的独特感受,这是你的心与诗心的默契,不是任何诗歌理论所能给你的。就像庄子所说的轮扁斫轮,得手应心,非言语所能传达。这道理对于一般诗歌是如此,而对于以秀朗浑成为特色的唐诗来说更是如此,因为浑成难以句拆的诗应当以浑朴的感觉去悟味。哪一天,你在熟读记诵之际,突然感到一种触动心灵的愉悦,一种注释未曾告诉你的解会,这时,你就开始懂得唐诗的魅力所在了。因此,我建议读者,先在两三个月的时间内,晨间傍晚花一二十分钟,依本书,每天记诵两三首诗,第二天复背前一天的,再背两三首新的,日积月累,持之以恒,作为读本书的第一阶段。该法的第二步是一字一字地读。这是业师施蛰存教授谆谆告诫我们的。举一个例子吧。唐代无名氏所作《哥舒歌》后二句“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千余年来多少诗家都未曾真正读懂。大家都把“窥”作动词解。有的注为我方看敌方之牧马,然而“窥”是偷看,于我方怎能用此贬义词呢?又有的注为敌方偷看,那末敌方如何偷看自己呢?反正左右讲不通。蛰存师一字一字读来,发现这里有个死结,就查证了许多资料,终于弄清了“窥牧马”,是“窥牧”修饰“马”字,用白话来讲,就是偷偷放牧的马。诗意是赞哥舒翰神威远扬,使胡人至今不敢偷偷地渡过洮河来放牧。原来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见汉地草肥水美便来偷牧,有时还伴随有军事人扰,这常常成为胡汉边疆战争的起因。明此,你再来读一下这两句诗,是不是能感到不仅文从字顺,而且全诗喷发着一种浓郁的草原气息呢?这是“一字一字读”,解疑析难,增进对诗意了解的一个范例。诗所以要一字一字读,其实根因于唐人作诗的情境。从众多资料分析,唐人作诗大抵是这样的:外界的事物景物触动了诗人内心中的某种朦胧的意念,兴起创作冲动,这叫“发兴”。这时诗人就进而“以心照境”——静下心来,身处具体的境界中,使这由外物触发的朦胧意念伴随着景象逐渐明晰起来,“了然于心”,这时就产生了作诗的“立意”。以上过程叫做“兴发意生”,这种立意也就叫做“意兴”。意兴是诗的主脑,诗人进而以意兴筛取事象景象,加以整合,以适当的语言表现出来,这种渗透有诗人意兴的事象物象,就叫做诗歌“意象”。由于诗歌意象的“章”隐含于“象”下,加以古典诗歌特别是近体诗格律字句的限制,各意象往往看来是相对独立存在的,其实它们都统一于意兴之下。意兴流注于全诗间称为意脉(大抵相当于今人所说的感情线),它就如同人体的血脉,将各器官组合为生命一般,使全诗成为有机统一的整体。意脉虽然往往隐于象下而看不见,但在诗歌创作中却十分重要。唐诗创作论的核心,就是意兴、意脉、意象的三位一体。意兴流动为意脉,意脉潜注于各分散的诗歌事象物象下,使之升华为有机统一的诗歌意象,形成诗篇。而解读诗歌的要义,也就是仔细玩味看似散在的意象,寻索其中的意脉,从而扪摸感受到诗歌意兴的过程。由于唐诗较之它以前的诗骚、汉魏六朝诗与以后的宋诗(宋以后诗大抵为五者的流变)都来得更形象、更浑成,以至前人称之为“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因此其潜在的意脉尤须仔细玩索,故而更需要在熟读的同时,进一步一字一字地读,以将熟读所获得的印象作深一层的验证与细化,从而修正原初印象,发掘玩味其精微之处。应当特别注意的是,当你感到全诗读下来脉络不清时,除个别情况是诗篇本身的毛病外,一般都说明你对诗作的某些部分理解不确,这时就必须配合查证,一字一字地细读,以修正原来的理解,直到意脉通畅为止。如果哪一天,你能通过这种读法发现前人注释理解的误失,那就说明你踏上了唐诗研读最重要的一级台阶。读法之三是扩展开来读与比较着读。当你读了本书中某诗人的几篇诗作后,不妨再取篇幅更大的著名选本中同一诗人的其他诗篇来研读,这就叫做扩展读法。建议读者在读了本书后再读清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然后再进一步读清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收诗一千九百余首)。通过这种扩展,来印证与深化你读本书中的印象心得。扩展到这一地步,就打好了基础。这时再可扩展到其他选本直到各家的集子。与此相应的是比较读法,即取同一诗人不同时期的作品,和取不同时期诗人的同一题材同一诗体的作品对比着细读,比较其异同——同中之异,异中之同。举例来说,如果你将盛唐王昌龄与中唐前期李益、中晚唐间张祜的宫词抽出来较读,便会发现王作蕴藉含思的特点,李、张之作都有共同表现;不同的是,李益更多“拟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之类的新奇设想,而张作又增添了“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一类以细节描写表现人物心情的技法。但也因此,王作那种优柔不迫、堂庑宽大的优点,在李、张之作中却递次减弱了。这种区别大致反映了盛、中、晚唐宫词一体的发展趋向,也反映了这三个时期诗风由浑成向尚奇向细腻演变的总体趋势及其得失利弊。比较读法实基于这样一个原理:诗史的演过总是一个有承有革的过程,在继承中创新,力求摆落畦畛,超胜前代,是唐诗演进的真精神。因此如果有一天,你能够校纯熟地运用这种扩展读法与比较读法,较敏锐地把握一个诗人的总体风格,并发现这类同中异,异中同,你就在唐诗研读中登上了更高的阶次,可以从一般阅读欣赏进入研究的阶段了。不难看出以上所说熟读,一字一字读,扩展与比较着读这三种读法,其实涉及了唐诗研究中三个重要问题,即:诗的魅力所在,唐诗创作论的核心与唐诗史的承革因变。反过来又可以悟到,一切深奥的诗歌理论问题,其根本所系就是要会读诗,说得理论化一点,就是善于“文本解读”。本书的选目、注译与评述在相当程度上注意了引导读者如何去读诗,这里再多说几句,希望能对读者有所启发。赵昌平199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