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断:大夫〔二四〕曰:“匈奴背叛不臣〔二五〕,数为寇暴〔二六〕于边鄙〔二七〕,备之则劳中国之士,不备则侵盗不止。先帝哀边人之久患,苦为虜所係获也,故修障塞〔二八〕,饬烽燧〔二九〕,屯戍以备之。边用度不足〔三0〕,故興监、铁,设酒榷,置均输,蕃货长财〔三一〕,以佐助边费〔三二〕。今议者欲罢之,内空府库之藏,外乏执〔三三〕备之用,使备塞乘城〔三四〕之士饥寒于边,将何以赡之?罢之,不便也。”文学曰:“孔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三五〕。”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三六〕。畜仁义以风〔三七〕之,广德行以怀之〔三八〕。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故善克者不战,善战者不师,善师者不阵〔三九〕。修之于庙堂,而折冲还师〔四0〕。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四一〕,恶用费哉?”大夫曰:“匈奴桀黠,擅恣入塞,犯厉中国,殺伐郡、县、朔方都尉〔四二〕,甚悖逆不轨〔四三〕,宜诛讨之日久矣〔四四〕。陛下〔四五〕垂大惠,哀元元〔四六〕之未赡,不忍暴士大夫于原野,纵难〔四七〕被坚执锐〔四八〕,有北面〔四九〕復匈奴之志,又欲罢监、铁、均输,扰〔五0〕边用,损武略〔五一〕,无忧边之心,于其义未便也。”文学曰:“古者,贵以〔五二〕德而贱用兵。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五三〕。”今废道德而任兵革,興师而伐之,屯戍而备之,暴兵露师〔五四〕,以支〔五五〕久长,转输糧食无已,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百姓劳苦于内。立监、铁,始张利官〔五六〕以给之,非长策也。故以罢之为便也。”大夫曰:“古之立国家者,开本末之途〔五七〕,通有无之用,市朝〔五八〕以一其求,致士民,聚万货,农商工师〔五九〕各得所欲,交易而退〔六0〕。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六一〕。”故工不出,则农用乏〔六二〕;商不出,则宝货绝。农用乏〔六三〕,则榖不殖,宝货绝,则财用匮〔六四〕。故监、铁、均输,所以通委财〔六五〕而调缓急〔六六〕。罢之,不便也。”文学曰:“夫导民以德〔六七〕,则民归厚〔六八〕,示民以利,则民俗薄。俗薄则背义而趋利,趋利则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老子曰:“贫国若有余,非多财也,嗜慾众而民躁也〔六九〕。”是以王者崇本退末,以礼义防民欲,实菽粟货财。市、商不通无用之物,工不作无用之器〔七0〕。故商所以通鬱滞,工所以备器械,非治国之本务也。”本书前言三十年前,为监铁论校注写的一篇前言,认为这次监铁会议是儒法鬬争,把汉武帝、桑弘羊划为法家,把问题简单化了。据汉书武帝纪记载,他刚即位,在“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卫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看来汉武帝是明显地反对法家的。到他在位的第七年,即元光元年,武帝纪写道:“五月,诏贤良曰:“……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业休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覧焉。”于是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董仲舒传写道:“自武帝初元,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据此,汉武帝又明显地推崇儒家。汉书杜延年传载:“御史大夫桑弘羊子迁……通经术。”可见桑弘羊这个家庭,也是儒家气氛很浓厚的,何況桑弘羊在辩论过程中还多次引用儒家经典诗、书、春秋。因之,简单地划汉武帝、桑弘羊为法家,无疑是不恰当的。但是,这次会议,从形式到内容,都或多或少地带有儒法之争的色彩,这扑朔迷离的现象,是值得进一步加以探讨的。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百家争鸣的局面基本结束了,尤其是法家者流,从此就消聲匿跡了。因之,在当时並无所谓儒法之争,而只有儒家内部之争。这时的儒家,吸收了法家和道家,阴阳家等思想,已非原始儒家的本来面目。因之,在这个历史时期,出现了所谓纯儒,董仲舒就是这号人物[一]。甚么叫做纯儒?汉书贾山传写道:“祖父袪,故魏王时博士弟子也。山受学袪,所言涉猎书记,不能为醇儒。”颜师古注:“醇者,不杂也。”后汉书郑玄传:“玄质于辞训,通人颇讥其繁,至于经传洽孰,称为纯儒。”醇儒即纯儒,谓之纯儒者,即所以别于杂儒,然别所谓儒家内部的鬬争,就是纯儒与杂儒的鬬争,拿汉人的话来说,也就是王道与霸道的鬬争,如此而已。西汉昭帝刘弗陵始元六年(公元前八一年)一一月,召开监、铁会议,这是一次王道与霸道两条政治路线面对面鬬争的会议。召开这次会议的汉昭帝刘弗陵,自称“通保傅,传孝经、论语,尚书”[二],是接受过儒家思想的。主持这次会议的丞相车千秋,“无他材能术学“。是被匈奴单于讥讽为“妄一男子”[三]般的尊儒派。在以主张“公卿大臣当用经术士”[四],並“益重经术士,……以为群臣奏事东宫,太后省政,宜知经术”[五]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为首的精心策画之下,拼凑了全国各地六十多个“怀六艺之术”[六]的贤良、文学,藉论监、铁为名,来“舒六艺之风”[七],因而这次会议是有鲜明的倾向性的。先是,有杜延年其人者,“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军旅之后,数为大将军霍光言:“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宜修孝文时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说民意,年岁宜应。”光纳其言。举贤良,议罢酒榷、监、铁,皆自延年发之[八]。”通过“宜修孝文时政”的決策之后,于是召开这次会议的工作,就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始元五年(公元前八二年),六月诏:“其令三辅,太常举贤良各二人,郡国文学高第各一人。[九]””这批人,就是参加这次会议的“六十余人”。为了虚张声势,製造舆论,他们动员了所谓“为民请命”的御用文人。第一种人是贤良。贤良一科,是西汉王朝选拔封建统治工具的重要手段之一。文選策秀才文集注:“钞曰:“对策所兴,兴于前汉,谓文帝十五年诏举天下贤良俊士,使之射策。”陆善经曰:“汉武帝始立其科。”又曰:“求贤,谓求直谏,合有三通:一明国家之大体;二通人事之始终;三通正言直谏者也。”即以汉武帝时期而言,汉武帝认为凡是思想上不符合封建统治的需要,而“治申、商、韩非、蘇秦、张仪之言”的,都是不能入选的。董仲舒,是被当时推之“为世纯儒”[10],“为世儒宗”[二]的,下文还要论及,这里不多说了。至于公孙弘,由贤良起家,爬到丞相宝座,更是贤良、文学们作为奋鬬榜样而加以颂揚的。参加这次会议的贤良,全是由三辅、太常举拔来的。据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奉常,秦官,掌宗庙礼仪,有丞。景帝中六年(公元前一四年),更名太常,……诸陵县皆属焉。”昭帝纪元凤二年(公元前七九年),如淳注:“太常主诸陵,别治其县。”又元凤六年(公元前七五年),应劭注:“太常掌诸陵园,皆徙天下豪富民以充实之,后悉为县。”是诸陵所在之县,当时属太常,而且是“皆徙天下豪富民以充实之”的。到汉元帝时,才分属三辅。元帝纪写道:“永光四年(公元前四○年),冬,十月乙丑,……诸陵分属三辅,……诏:“今所为初陵者,勿置县邑。”颜师古注:“先是诸陵总属太常,今各依其地界属三辅。”这时诸陵还属太常,因而以三辅、太常並称。他们选出三辅、太常的贤良,意图是昭然若揭的,就是这些人都是“天下豪富民”,是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的,是他们最理想的代言人。杂论篇列举出席的代表人物有茂陵唐生,茂陵当时属太常,这和始元五年的诏令是完全符合的。参加这次召对的贤良,在汉书唯一有传可查的,仅有魏相其人。由于这次召对是对话和对策同时並行,监铁论是对话纪录,汉书公孙田刘王杨蔡陈郑传赞所谓“当时诘难,颇有其议文”是也。至于对策,则復古篇言“陛下宣圣德,昭明光,今郡国贤良、文学之士,……册陈安危利害之分”,利议篇言“诸生对册,殊路同归,……以故至今未决”,取下篇言“于是遂罢议,止词”,则明有对策之事也。对策即取下篇之所谓“词”,是书面的,对话即取下篇之所谓“议”,是口头的,对策盖未交到会议上论议,故其人其文不见于监铁论。又由利议篇所言“以故至今未决”,以击之篇言“前议公事”云云,则这次开会,日子也不是短暂的。汉书魏相传写道:“魏相,字弱翁,济阴定陶人也,徙平陵。少学易,为郡卒史,举贤良以对策高第为茂陵令。”韩延寿传载魏相对策事较详,写道:“韩延寿,字长公,燕人也,徙杜陵。少为郡文学。父义,为燕郎中,刺王之谋逆也,义谏而死,燕人闵之。是时,昭帝富于春秋,大将军霍光持政,徵郡国贤良,文学,问以得失。时魏相以文学对策,以为‘赏罸所以劝善禁恶,政之本也。日者,燕王为无道,韩义出身彊谏,为王所殺。义无比干之亲,而蹈比干之节,宣显赏其子,以示天下,明为人臣之义。”光纳其言,因擢延寿为谏大夫。”按汉书武五子燕刺王旦传:“郎中韩义等数谏旦,旦殺义等凡十五人。会缾侯刘成知泽等谋,告之青州刺史雋不疑,不疑收捕泽等以闻”。雋不疑传:“武帝崩,昭帝即位,而齐孝王孙刘泽交结郡国豪傑谋反,欲先殺青州刺史不疑,发觉收捕,皆伏其辜,擢为京兆尹。”孝昭帝纪迁不疑为京兆尹,在始元元年八月,则韩义之死,当在是年八月以前,故魏相对策引以为说。魏相以贤良对策,即指这次会议。相徙平陵,平陵正是太常属县,与昭帝纪言“其令三辅、太常举贤良各二人”合,韩延寿传以为“时魏相以文学对策”,那是不对的。据史所载,昭帝时”徵郡国贤良、文学问以得失”,仅有这一次;因之,可以断言,魏相就是参加这次会议的平陵所举的贤良,而魏相又是学易的,则贤良不仅在经济上是属于“天下豪富民”,而思想上也是属于儒家者流,也是文献足徵的。第二种人是文学。和贤良一样,文学也是当时地主阶级知识分子向上爬的阶梯。荀子王制篇指出虽庶人之子孙也,程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自从孔丘私设四科来传授门徙,其中就有文学这一科[三],这是专门为研究儒家经典||即所谓“经术而设立的。论语先进篇皇侃义疏引范甯曰:“文学,谓善先王典文。”范仲淹選任贤能论原主写首:““文学,礼乐典章之谓也[一三]。”二范解释“文学”,是把它的本义交代清楚了。孔丘门徒继承这个衣钵的是子游、子夏,后汉书徐防传载防上疏云:“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很概括地说明了这个问题。自从春秋末期,奴隶制日益崩溃,封建制日益兴起,在尖锐复杂閸争中形成的代表奴隶主阶级利益的儒家,和代表新兴地主阶级利益的法家,这两家在政治思想路线上,正如汉书艺文志所说是“各引一端”,“辟(譬)犹水火的。自从有了文学||即后世之所谓儒家,这样的之人、之书、之术以后,如史记汲郑列传、儒林列传之所谓“文学儒者”,即指其人;如史记李斯列传、儒林列传、汉书司马迁传之所谓“文学经书”,即指其书;如汉书宣帝纪、张安世传、匡衡传之所谓“文学经术”,即指其术:都在其人、其书、其术之上,贴上“文学”的标籤。因之,颜师古在汉书西域传下解释“为文学”道。。“为文学,谓学经书之人。”史记封禅书写道:“诸儒生疾秦焚诗、书,诛僇文学,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这里所谓“秦焚诗、书,诛僇文学”,就是“焚书坑儒”。由于秦代“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一四],从此以后,出现了“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一五]的局面。汉高帝刘邦建立西汉封建政权之后,基本上“承秦之制”,班固指出他“不修文学”[一六]。当时之所谓“修文学”,犹后世之所谓“治经”,淮南子精神篇:“藏诗、书,修文学。”以“藏诗、书”与“修文学”並举,则“修文学”之为专攻儒家经典,无可置疑。汉武帝刘徹平定淮南、衡山叛乱以后,于元狩元年(公元前一二一八年)四月下诏写道:“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流货赂,两国接壤,怵于邪说,而造篡弑”[一七]。总结这次叛乱,是由于“修文学,流货赂”,换言之,即诸侯王之搞叛乱,是从破坏经济基础和佔领文化阵地入手。这件事,在本书也有所反映,晁错篇桑弘羊指出:“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招四方游士,山东儒墨,咸聚于江、淮之间,讲议集论,著书数十篇。然卒于背义不臣,使谋叛逆,诛及宗族。”由是观之,则所谓“修文学”,就不是一般的学术问题,因之,在当时出现了“不爱文学”[六]、“以文学获罪”[一九]的历史现象。在这次会议上,桑弘羊舌战群儒,辨才无碍,也严峻指出:“今文学言治则称尧、舜,道行则言孔、墨,授之政则不达,怀古道而不能行,言直而行枉,道是而情非,衣冠有以殊于乡曲,而实无以異于凡人。诸生所谓中直者,遭时蒙幸,备数适然耳,殆非明举所谓,固未可与论治也[二0]。”......<余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