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尔兰姆太太开始安慰这位忧心忡忡的母亲,话题自然而然地引申到她女儿身上,她倒还没有替女儿考虑得这么远,但是她敢保证。城里所有未婚的小姐都会愿意和安德雷斯联姻的。这些话让翁格尔特太太觉得心里像喝了蜜糖水一般甜丝丝的。这时候玛格丽特和一伙年轻人已经走远了,翁格尔特也加入了这一小群最年轻最活泼的人的队伍。他虽然由于腿短,要跟上他们得使出浑身的力气。今天大家对他特别友好,因为这个有着一双钟情的眼睛的、胆子极小的矮子对于这群淘气鬼来说,真是送上门来的玩意儿。连美丽的玛格丽特也参与其事,假装正经地一次次把这个单恋者拉到身边谈话,害得他神魂颠倒,结结巴巴地语无伦次。这种戏弄并没有维持多久。可怜的小伙子逐渐发觉大家在千方百计拿他当消遣,他本想给予报复,终究还是沮丧地放弃了这个念头.还竭力装出什么也没有察觉的样子。每隔一刻钟,这伙年轻人的兴致就更高涨一分。而安德雷斯越是觉察到向他倾注的种种挖苦、嘲弄和打趣,就越是故意哈哈大笑。最后,这伙人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鲁莽的助理药剂师,开了一个非常粗鲁的玩笑,从而结束了这场闹剧。他们恰巧经过一棵古老美丽的橡树下面,这位药剂师说,他想试试能否用手攀住这棵高大橡树的最低垂的树枝。他纵身跳了许多次,却仍然没有抓住那根树枝,围成半圆形看他表演的观众开始嘲笑他。他灵机一动想到何不找个替身当靶子,这样自己就可以挽回面子了。他猛然转身抓住矮子翁格尔特的身体高高举起,同时命令他抓住那根树枝,要他紧紧抓住不放。翁格尔特为这次突然袭击所激怒。但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实在害怕,只好攀住树枝,紧紧地抓着不放;那位举重者一看到他已攀住树枝,便立即放开了手,只剩下翁格尔特孤零零吊在树上,在这伙人的哄笑声中可怜巴巴地蹬着双腿,发出愤怒的尖叫声。这个故事完了。恶棍塞巴斯蒂安,现在你大概很快了解什么是忏悔了吧。也为他可惜,如果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悲惨地走向毁灭。人们一定大声呼喊“可惜”。罪过是各式各样的,但是我们必须赶快。——现在时近中午,我们写了这个故事,如有必要,我们还想在饭前结束这个故事。一对未婚夫妇已经有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悲伤的感情,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分离,他们回家去。两人的家与这里有段距离。在路上女的测出她的心在急剧发抖,她用怀疑的眼光望着同伴,他的眼睛望着地,垂头丧气,默默无言,无话可说。这时米夏利克已经找到了时机,向极度惊惶失措的姑娘的母亲简短地说明了那可怕的开局。他在通向别墅门厅的露天台阶左右两边布置了两个健壮的人,好好隐藏着。他自己作为探长隐身在门帘后面,严密监视着现场。从完成准备直到这对情侣在房子附近出现还不到两分钟。塞巴斯蒂安完全陷入绝望,无法阻止对他的逮捕。这不需要五秒钟。埃玛大叫一声,昏倒在地。被赶过来的米夏利克及时灵巧地扶住。由于他事前估计到这种可能性,因而她未摔伤。根据长官的示意,塞巴斯蒂安被两个警察带走。他不由自主地让人带走了,他垮了。米夏利克把美丽的姑娘背进屋。她很快苏醒过来。她望着身前站着一个身强力壮、保持注视姿势的男人,他的那双又惊喜又尊敬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父母向他伸过手去,感谢他使女儿没有遭到大的不幸。他受到最衷心的邀请,多次来他们家里。由于埃玛的美丽(我们见到过的)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两个老人也使他强烈地感到如同在家里一样,像他自己所承认的,因此不容置疑,他极其愉快地接受了他们友好的邀请。他的目光从脚下薄薄的流沙上抬起来。她已经是第二次与他擦肩而过了;宽边白帽子下面露着锈红的头发。从她那聪明但并不年轻的脸上,将射向他的、灰色的目光缩了回去。她也许三十五岁左右。可是他却还能听到身后她朗朗的嗓音。科佩塔随着说话的声音转过身去。此时此刻海风也停止了刀子一般的尖啸。她是在与她搀扶着的那位老妇人说话。这位巴西人将帽子向脑后推了一下;他刚从她狭窄的肩头看过去,黑色的披肩搭在深蓝的丝绸衣上,这时,就看不见她了,白色的宽边帽在人群中摆动着,瞬间也在拐角消失了。科佩塔信步走进一家咖啡屋,一勺一勺地吃着巧克力甜点心。海浪不停地冲击着石墙;沙粒发出轻微的刷刷声;海风依然耍弄着细小的尖刀。下午,在疗养院演奏音乐会的时间,这位黝黑的巴西人穿着一件灰色的长大衣,走在堤坝上。音乐声轻佻、快活地飘扬着。他拿着粗硬的黄手杖,一步步地敲着疗养院前面的土地,这时,那个灰色的目光又从他面前缩掉了。那位老妇人正与她说话。她的脸瘦长,颧骨明显地突起,一双不大的眼睛在两道细红的眉毛下,闪着自信而清醒的光芒,脸心部位她有雀斑,眼角已见细纹。她的步履轻盈飘忽。巴西人抹了一下眼睛,并不想停步,于是又接着往前走去。傍晚,他坐在饭店的平台上。在他拿起酒菜单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他已三次看到这个女人了,锈红的头发落在上下摆动的宽边帽下面;三次都是这位妇女,黑色的披肩搭在深蓝色丝绸衣上;还有那灰色的目光。他悄悄地将椅子又推回去,叹了一口气,感到好笑,对着掏出来的皮夹愣了一会,就拿着自己的名片走到他看见她消失的那个别墅里,将它交给了一个姑娘。在他再度感到海风吹拂着他的脖颈的时候,他问自己,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砰的一声将身后的房门关上,屋里一片漆黑,他倒在写字桌前的圆椅上,将两个孩子的照片撕得粉碎,又拿起一把指甲剪刀,摘下他那镶着宝石的结婚戒指,将它挂在剪刀上,放在点着的烛火上烧烤。宝石烧黑了,剪刀发烫了;他任其落下。他用两只胳膊在两个装着海沙的桶里翻挖,这些海沙是他让人拿到他房里来的。他气喘吁吁地站起身,又将沙子胡乱地撒在地板上、地毯上,小声地咒骂着狗,咒骂用人给他拿的沙子太少。就这样,他在圈椅上睡着了。中午,依然在平台上,他躺在椅子上,深深地吸着激烈流动着的空气,昏沉沉地闭着眼睛,在他面前出现的是那位行走着的女人,一张极瘦长的枯萎的脸,清澈自信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她让人转告他,请他别在中午时分去拜访她。他扔掉盖在脚上的薄毯,将帽子往蓬乱的头上一压,脚步沉重,双臂交叉在胸前,沿着台阶走下去,经过空无一人的洒满阳光的林荫道,朝着她的别墅走去,那是一幢一层楼的、窄长的窗户紧闭着的房子。他在阴暗的走廊上挪动着身躯,轻轻地叩着插有她名片的房门。没有动静。他推开了房门。她半躺在床上,为了跳下床来,便将蓝色的毯子往墙边一扔。两条丰满的、女人特有的腿用纤细的脚趾立即落地,一个极纤弱瘦削的躯体竖立在一件普通而宽松的睡衣里,蓬散的头发下是一张严肃而瘦长的脸。黝黑的巴西人十分震惊地站在门口。她笑了,披上衣服,并请求他一刻钟之后再来。他面色惨白,一字未语,从地上拿起手杖。这位老姑娘向他伸过手来:他怔怔地盯着这一对清醒冷静的小眼睛。晚上他下榻的旅馆里的一个送信人来到她那里;他邀请她明天早晨乘帆船出游;在信片上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写。她翻来覆去地看那张信纸,一半是无意地拿起铅笔,在同一张纸上写着,他要来,就尽量早点来;她在自己名字的字母L上面画了一个美妙的花饰,甚至足足描了一分钟之久。在阴沉沉的早晨,她穿着一件薄绢丝衫朝他迎面走去;他们急匆匆地跳下一级级石阶,来到呼啸的海边;她朝后向他投掷贝壳,当她转身看他时,发现,他的脸狂热地抽搐着。他穿了一身净白的亚麻布衣,光着头走着;左手腕上处绑着绷带;他说,昨晚他摔在玻璃上割破了血管。他一用劲一下子就将一只划桨的小船推下了水,再将那位吓得直叫的女士托到座位上,自己随后跳下,从容地向一艘浮在木桥前男浴室边的帆船划去。他们一起跳上了这艘帆船;科佩塔已经起锚;她两条光膀子紧紧地抱住了驾驶台,木制的桅杆套环瑟瑟地响着,向上一抽,船帆鼓起来了,般便往大海驶去。茅草房里所发生的事情犹如一场绝望的斗争。那个妇女早就以她巨大身躯的可怕冲撞把被子和破布全都推到地上了。发黄的劣质布料衬衫在她整个肚子前边都扯烂了。她裸体躺在那里。她身躯上的丘陵和山峦都在震颤。小腿抽回来提高以后,重新又伸展了出去。两只攥紧的拳头捶击着床边。面色苍白的大脸盘向上边扭动,她长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她在胸部喘息中进行呼吸。床的左右两边站立着波普和魏格尔,都用衬衣袖子掩饰着冷淡的表情,而卫生员正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在他的医药箱里摸索。年老妇女在角落里嘟囔着废话,那声音如同诅咒和谩骂。卫生员说,他是认真对待的,这孩子的父亲曾经当过德国的枪骑兵。因此年老妇女宁可看到自己的女儿死掉,也不愿看到她生下一个小德国崽子。她一点都不忙,连走动去打水的活儿也没有干一次。她蜷缩在角落里,脸如同一个腐烂的蜥蝎。很恼火地嘟囔个没完没了。这个地方没有医生,在漆黑一团中也找不到司令部。因此,三个炮兵和一个感到束手无策的卫生员(在职业上他是个新教的神学家)就只好充当助产士和接生婆了。有一刻钟之久,就好像慈悲的天使又要经过这里了。但是片刻之后又有个火山开始喷发了:地震,轰轰雷鸣,连续咆哮和火热的熔岩,也就是鲜血!卫生员的手指不住地发抖,不听使唤。魏格尔先把卫生员的手指浸泡在托马斯提来的一桶温水里,然后便将自己安稳而有经验的矿工大手也泡进去。但是那个妇女很像一个被枪击伤的牝马在嘶叫。她踢出双腿,直踹魏格尔的前胸,以致魏格尔踉跄后退。现在波普和卫生员每人按着一条腿,而且是全力紧紧抱住向外拉扯。因为时间到了,所以除无所顾忌地冒所做一切都是错误的危险,即母与子都死在粗笨的手下的危险以外,别无他法。那个妇女因为强烈的痉挛而摇晃着、挣扎着。魏格尔左手拿着手电筒,试图用右手帮从狭缝中出来的小生命减轻困难。“头朝前出来了,”他说,“这是对的。不过我觉得太大了。鬼才知道,那儿来的这么多血。”于是波普只得用他胸膛的全部力量压在那个妇女的腿上,那女人颤抖、扯拽和抽泣起来。这情形就像在给马钉掌一样。突然那妇女挺高上身,喉咙中格格嘶喊,还用双拳照魏格尔的头上砸去。“你来把她的胳膊和肩膀按下去。”魏格尔对托马斯说。但是反抗强烈得很,使这个年轻人不得不用双膝顶住那妇女的肩膀,并用双手紧压住那妇女的胳膊。现在她的头又向上扭动,贴紧住他的脸。她呼吸的阵阵气息都冲到他脸上了。而他像是着魔似的、懵懂地、沉迷地凝视着她那睁得大大的、显出超自然表情的眼睛。同时,孩子身体下半部的出现过程还异常强烈地吸引着他。随后是发病似的扭动,非人的连续吼叫,最后的反抗和挣扎——接下来又是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寂——。这一切他都如同是在玻璃后边看到的,他像是从另一个空气层里听到的:冷酷、清醒、没有感情。他几乎感觉不到她在用牙咬他的手指,并在撕扯中弄掉一小块皮。随后的几分钟里几乎毫无声响。于是又传来了那个年老妇女令人讨厌的哮喘和喘息声。生孩子的妇女的胸脯趋于平静了。魏格尔拿着手电筒一动不动地站着。其他人出于谨慎都还在抓住她的身体、感觉到他们手中的产妇身体十分的软弱疲惫。突然间托马斯惊恐得无法控制。产妇的两只手高伸到他的胳膊上。他本想把她的手紧紧抓住,但是在下一个瞬间他感觉到了闻所未闻的事,出乎意料的事,简直不大可能的事:那妇女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