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是特殊的意识形态,或者说,是意识形态的特殊表现形式。在上层建筑的各层次中,文学艺术立足于最高的层次,是上层建筑的上层,是人类文化中最珍贵、瑰丽,同时也是最娇嫩脆弱的部分。文学艺术是人们内心深处感情素质最纯净的结晶的直接表现形式。它表现一个活着的人全部机体中最富于生命力的中心。即使在衣食条件比较困难的原始社会,文学(口头的)和艺术活动不仅已经萌芽,而且有相当广泛的发展。原始人类是富于文学艺术才能的。人类在远远没有表现出自己的科学才能之前,已经显示出这样了不起的文学艺术才能。这件事值得我们深思。有些理论家认为文学艺术是理想与现实矛盾冲突的产物,是理想对现实的反抗;文学艺术家在一定意义上是现实社会的对抗者、叛逆者。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是永远不能调和的,文学家艺术家和现实社会之间矛盾冲突也是永远不可能解决的。一旦解决了,世界上就无从产生文学艺术。这种议论听起来很古怪,而且很陈腐,好像今天已经没有人这样想,这样说。其实不然。现实与理想永恒矛盾论今天还是有市场的。这就是我们文坛上有时出现消极意义十分明显,破坏作用相当大的不良作品的理由之一。当我们强调“文学是艺术”时,我们并不赞成现实与理想永远矛盾论。恰恰相反,我们坚决反对所谓理想与现实永远矛盾,或个人与集体永远矛盾是文学艺术创作激情的源泉这种过时的错误的观点。关键在于立场。先要明确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理想”。如果是反动派掌政权的社会,这样的现实和文学艺术的崇高理想发生矛盾是理所当然的。这样的矛盾是对抗性的矛盾,不可能轻易解决。因为这种矛盾的实质是反动政权和人民大众的矛盾,文学艺术站在人民大众一边和反动派作斗争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如果是科学社会主义领导下的正确政治路线引起某些个人主义文学家艺术家自私自利的反抗,这是正确的现实和不正确的“理想”之间的矛盾,也是对抗性的矛盾,不能以妥协的方式解决。这种文学家艺术家站在反人民的立场上,早晚要遭到人民大众的唾弃。人民群众的意见是正确结论的主要依据。在正确的政治路线下,态度纯正的文学家艺术家也可能对某些现实问题不满。政治所要解决的是密切结合一时一地的具体条件的实际问题,不能不受时间地点条件的局限,不能和文学艺术一样,主要从思想感情的宏观角度考虑问题,所以政治和文学艺术的看法有时不免发生差异。差异就是矛盾。但这种矛盾不是对抗性的,不能用对抗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因为在正确的思想意识领导下,政治和文学艺术有共同基本立场,共同的语言,那就是大家都为了人民大众的利益而工作。必须声明,我们在这儿提出“文学是艺术”这个命题,并加以分析论述,绝对不是为了“为艺术而艺术”的个人主义文学辩护,不是为“象牙之塔”中的唯美主义文学家辩护;具体说,不为法国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巴尔拿斯派,以及紧接着巴尔拿斯而兴起的象征主义诗歌的唯美倾向辩护;当然更不是为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停火)之后,像雨后春笋般大量产生的抽象诗歌,虚无主义的文学艺术以及形式主义的文学理论辩护;绝对不为当今世界上,不论西方或东方不断出现的新式象牙之塔辩护。我知道即使在世界文学信息不甚灵通的我国,替文学艺术的新式象牙之塔辩护的,也不乏其人,这是他们的自由。我们提出“文学是艺术”这个命题,恰恰是为了反对他们,而不是为了替他们辩护。这是我们的自由。我们不妨把各自的理由都摆出来,但是要用明确清晰的语言,光明磊落的态度。我在这儿提出“文学是艺术”这个既是平淡无奇的老生常谈,又是十分重要的观点,并不是认为政治不能干预文学,也不认为政治不能向文学提出有益人民事业的要求。有价值的文学既然以为人民大众服务为宗旨,所以政治向它提出为人民服务的具体要求时,它没有拒绝的理由。人格高尚的文学家既然把自己看成人民大众的一分子,政治要求他完成一件有益人民大众的具体任务,哪怕是极小的任务,对于他也是光荣的。有才能的文学家的最重要使命当然在于创作流芳百世的不朽巨著,可是为人民的事业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具体小事,比方写一篇有关宣传某项新政策的小小报道,也是义不容辞的。一句话,为了人民的事业,我们没有理由反对政治指挥文学,但是必须理解文学是艺术这个客观事实,必须按照文学作为艺术的客,观规律去干预文学,而不是把文学看作一般的意识形态,比方报刊上一般的评论,然后对它发号施令。这些年来我们掌握了经济事务的客观规律,按照客观规律办事,在经济领域中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我们为什么不能深入研究文学这门艺术的本身规律,然后按照文学艺术的规律办事,我们社会主义的文学事业很可能也会大大繁荣兴旺,伟大的作家、伟大的作品,都会陆续产生。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它本身究竟有怎样的规律?关于艺术本身规律的研究是美学范围内的课题。我对美学缺乏系统研究,只能凭常识讲几点肤浅的意见,谨供参考。一个人人皆知的美学规律就是:艺术必须不断创新。创新是艺术创作最基本的规律。这个道理既然人人皆知,这儿不必细说了。下面只谈两个问题:(一)创作心理;(二)艺术的感化力,也就是艺术的客观影响问题。文学家进行创作必须从人民大众的生活和斗争中吸取养料。当时当地人民大众的生活、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客观存在,是文艺创作主题和题材的来源。即使是象牙之塔也不能不托根于土地。这一点是肯定的。但是,文艺创作不是把人民生活与斗争的各种现象依样画葫芦,搬到纸上,或者说,不是照葫芦画瓢。文艺创作的思想来源不是报上的社论,不是理论家们的洋洋大文,不是现成的人人皆知的一套大道理,而是经过作家内心消化和酝酿而成的创作的激情。这种激情是创作的直接素材。一位比利时的法语作家写了一本论文学翻译的书,其中颇有精辟的见解。他说你们不要瞧不起翻译,说什么:“Traductoretraditore.”(意大利语:翻译者就是背叛者)没有翻译根本不可能有文学创作。因为人的内心活动是根本不能用言语直接表达的,言语表达出来的内心状貌不过是一种翻译。所以说文学创作从“心”变成“言”就是翻译过程。老实说,这过程中不可能没有“背叛”,也就是说,不可能没有与原文多少有出入有差异之处。问题就在于艺术,神圣的艺术。艺术可以使翻译的结果比原件更美更高明。我们说:“文学是艺术”,文学自始至终是艺术,也就含包着这个意思。可是许多同志,一听说文学创作一开始就是一种翻译,恐怕会撅嘴,不相信,不服气。但是,事实确是如此,有什么办法呢?创作心理学认为作家内心的激情在高度热情的蒸腾下,融化成一种节奏,一种旋律。作家和作曲家一样,把内心旋律谱写成曲调,就成为作品,可见作家从现实生活中感受到的思想情绪融化为创作的激情,再从激情中体验到音乐感(旋律),最后把音乐感用文字语言谱写成曲调,成为富于艺术性的作品,是经过多层次的辛勤劳动的。作品的形成不但要经过复杂艰苦的精神劳动,而且十件文学作品中,真正有强烈艺术魅力的成功之作不一定有一两件。不能把艺术创作看成写一般评论那样易如反掌。可以用春蚕吐丝比喻作家的创作过程。蚕把桑叶咬碎咽下肚子。在肚子里碎桑叶被消化成一种粘液,这种粘液通过细孔排出身外,遇到空气就凝结成丝。作家从现实生活中感受到的也不是最甜蜜的地方,它们并不比别的地方更吸引人,然而在那些处所,土地最为朴实,最为卑谦,最平易近人,而且用最亲密、最熟习的语言,跟人说话。”(同上)人们总是这么深深地怀恋故乡,所以往往从故乡故土的缺点中找出优点,把平凡的事物说成不平凡,即使确实平凡,也仍然十分可爱:“这就是尚南一家生息所在的法国中部一省。土地平坦潮湿,昏睡不醒的小市镇,它在一条静止的运河的浑浊的水面,照出自己沉闷的面孔……”(同上)这条运河的出现,更加使人无法否认,尚南家的故居和罗兰家的故居,简直是用一个模子塑造的。“尚南家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这个家族的过去,在附近小镇上,一直可以回溯到十六世纪;因为,免不了有那么一位叔祖,毕生致力于编纂这一族默默无闻的、勤劳的小人物的世系表,他们祖先是一些农民、庄户、乡村手工匠,接着是文书,职员,乡村公证人,于是搬到县城安家……”(约,830)罗曼·罗兰的家族世系表,基本上和他小说中人物尚南的家谱如出一辙:“父系方面,有五代部当公证人:若望·巴谛斯特,雅克·弥昔儿,弥昔尔·雅克,爱弥尔·罗兰,我的父亲;此外还有外曾祖波尼亚,我祖母的父亲……”“母系方面,古洛家(吉尔)好几代都是种地的;接着,有四代铁匠,三代公证人。”(同上)公证人是政府任命的一种公职,可是同时,也像律师一样,是一种自由职业,父亲老了,可以将职位传给儿子,否则也可以拿业务执照作价出让给别人。公证人和律师不同,不替人打官司,可是替人订立契约,保管财产,执行遗嘱,等等。凡属契据,必须有公证人签字证明,否则不产生法律效果。公证人的职务主要建立在私人财产的保管与转让上,他们是资产者不可缺少的顾问和见证人。至于劳动人民,根本没有什么私人财产,所以用不着公证人。当小市镇上的小资产者日渐破落,成为汗流满额,才得糊口的工资生活者,同时,比较有钱的人家又纷纷迁居大城市,小市镇上的公证人势必生意清淡,门可罗雀了。罗兰一家终于和故乡告别,其实是向世代相传的公证人职务告别了。表面上好像个人自己决定去就,实际上是社会在变化、发展,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在未经发表的罗曼·罗兰的私人档案中,人们发现了一张很有意思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我向妈妈保证,尽我一切力量,准备投考高等工艺学校。”下面签名:罗曼·罗兰。从字迹上看,这张纸条大约写于他家迁到巴黎之后不久的日子里。这张条子说明许多问题。首先,它说明罗兰的母亲是多么盼望儿子考上巴黎有名的高工,以期日后获得工程师之类的比较高级的职位,改善全家的处境。尽管故乡在罗曼·罗兰的回忆中是那么值得怀恋,他在那里度过的童年生活却并不愉快。回忆录《内心旅程》第一章题为《鼠笼》。鼠笼,这就是他忧郁的童年生活的象征。他曾经是关在笼中的小老鼠。“我是囚犯!”这是他记忆所及的第一个人生印象。克拉木西有一种传说:法国国王弗朗沙一世跨进那儿的圣马丹教堂时,说:“好一个鼠笼!”《内心旅程》的作者承认:“我那时就生活在这个鼠笼中。”童年生活的“监狱”,据罗兰自己回忆,有三道围墙。第一道墙叫做“视觉印象”。孩子经常坐在故居的小院子里,三面是高墙或房屋,另一边是半人高的矮墙。墙外就是运河,墙脚已经泡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