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在何处,两浆桥头渡”。想好好地做一点江南的书,这个愿望实在是不算短了。每登清凉山,临紫霞湖,看梅花山的灿烂云锦,听秦淮河的市井喧阗,这种想法就会更加难以抑制……更不要说在扬州瘦西湖看船娘腰肢轻摇起满湖涟漪、在苏州的网师园听艺人朱唇轻吐“月落乌啼霜满天”,以及在杭州的断桥边遥想许多已风流云散的“三生石上旧精魂”了。这是一片特别容易招惹起闲情、逸志甚至是几分荒凉心的土地,随便一处破败不堪的庭院,也许就是旧时钟鸣鼎食的王谢之家,而山头上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小坟茔,也许深埋着就是曾惊天动地的一泓碧血……而在江南生活的所有诗性细节之中,最令人消受不起的当然要算是还乡感了。特别是在明月之夜、风雨之夕的时候,偶而走进一个陌生的水乡小镇,它一定会勾起那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生沧桑。在这种心情和景物的诱惑下,一个旅人会很容易陷入到一种美丽的幻觉中,搞不清楚此时此刻的他,和刚才还在红尘中劳心苦形的那个自我,谁的存在更真实一些,谁的音容笑貌更亲切温柔一些……然而,毕竟是青山遮不住逝水,一如江南佳丽总是难免于“一朝春残红颜老”的命运,像这样的一种诗性江南在滚滚红尘中的花果飘零,也仿佛是在前生就已签下的悲哀契约。而对于那些生逢其时的匆匆过客们,那交集的百感也不是诗人一句“欲说还休”就可以了断的。一方面是“夜深还过女墙来”的旧时明月,另一方面却是“重过阊门万事非”的江边看月之人;一方面是街头桂花的叫卖声、桂花酒酿的梆子声声声依旧,另一方面却是少年时代的长干、横塘和南浦却早已不可复闻;一方面是黄梅时节的细雨、青草池塘的蛙鼓依然如约而来,另一方面却是采莲、浣纱和晴耕雨读的人们早已“不知何处去”;一方面是在春秋时序中的莼菜、鲈鱼、荸荠和茨菰仍会历历在目,另一方面在夕阳之后却再也没有了夜唱蔡中郎的嗓音嘶哑的说书艺人,还有那良辰美景中的旧时院落,风雨黄昏中的客舟孤侣,浅斟低唱的小红与萧娘,春天郊原上的颜色与深秋庭院中的画烛,以及在江南大地上所有曾鲜活过的一切有声、有形、有色、有味的事物,如果它们的存在不能上升到永恒,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更值得世人保存呢?对于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万物来说,还是苏东坡的《前赤壁赋》说得好:“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对于一切已经丧失物质躯壳的往昔事物,它们的存在和澄明当然只能依靠语言和声音来维系。用一种现代性的中国话语去建构一个有生命的古典人文江南,就是勉励我们策划“江南话语”并将之付诸实践的最高理念和实践力量。就像东山魁夷在大自然中写生时的情况一样,漫步在美丽的江南大地上,我们也总是会听到一种“快把我表现出来”的悲哀请求。而有时这种柔弱的请求会严厉得如同一道至高无上的命令,这正是我们必须放弃许多其他事务而首先做这样一件事情的根源。记得黑格尔曾说古希腊是“整个欧洲人的精神家园”,而美丽的江南无疑可以看作中华民族灵魂的乡关。尽管正在人们注目中的这个湿润世界,已经更多地被归入历史的和怀旧的对象,但由于说话人本身是活的、正在呼吸着的生命,因而在他们的叙事中也会有一种在其他话语空间中不易见到的现代人文意义。让江南永远是她自身,让江南在话语之中穿越时光和空间,成为中华民族生活中一个永恒的精神家园,这就是《江南话语》希望达到的目标和坚持不懈的人文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