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看过根据沈从文先生小说《春桃》改编的同名电影的人,目光一定都会被那个沿途叫喊着“烂字纸换洋取灯儿”的青年女子的背影吸引过,因为她搁下背着的大纸篓以后,后背心衣服上便赫然露出“敬惜字纸”四个字儿。 这捡烂字纸换取灯儿的职业,大概在中国历史上是很有一些年头。 据作家在小说中的描写,春桃到了北平以后,不愿总在总布胡同做侍候洋人的差使,便自个儿找了这个以捡拾废纸为生的事儿来做。三年下来,在北京各处的胡同里寻寻觅觅,也颇做出了些门道来。除了废纸换灯的小买卖,她还不时在“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抽出些许比较能卖钱的东西,如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把这些东西剔出来转卖给晓市的旧货老板转手,甚或直销到北京饭店那几个收古物的铺子里,多赚取一些零用钱。 据说有一次她就捡出了一张康有为的字,一下子卖得了八毛钱。后来居然还得过一点更发财的东西,她在一批由故宫扔出来的废旧纸张中,意外地发现了一包当年高丽王上给明代皇帝的奏章,还有两张钤有大宋“端明殿御宝”大印的宋纸呢,那可是好几百块钱的身价哪! 在中国,“敬惜字纸”的观念起源甚早,恐怕要同蔡伦造纸的年代一样古老呢。不过这一观念的产生和流行,在说明了中国文化的结构性残缺——在历史社会里,具有断文识字的先民犹如凤毛鳞角。普遍缺乏通过字纸来传承文化、记录知识和表达思想的能力的人,要真正认识字纸的时空价值是困难的,因此“敬惜字纸”只能成为一种思想上的倡导,进而者则趋于观念上的迷信,而难以化为普遍行动上的真正自觉。 要知道,“敬惜字纸”观念的长期存在,在整体上看,并非中国传统文化之福呵。 余生也晚,不及见先辈仪型;爬梳文献,有志寻昔贤心路。年来鉴于华夏书海前潮后浪,追新逐异,恐有既忘来路、渐迷前途之虞,于是珍惜风晨雨夕,成此《故纸犹香》一编,略分为“读旧书的心得”、“访书的小风景”和“高高的故纸堆”三辑,以示中国书卷文化不仅渊源有自,而且源远流长也。 旧年岁尾,承京中先辈陶铠先生盛邀,于新年起在《中国图书评论》杂志开设“雁斋书事随笔”专栏,掇拾书林故纸,表彰先辈言行,与本集旨意大差也不差,故将先成诸稿一并阑入——“文章毕竟是自家的好”。 可当今日春分,这一摞子清样即将付梓的时候,检视一周却不禁哑然自笑。“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黄遵宪《杂感》),在下虽自诩故纸情钟,键盘指勤,实亦卑之无甚发明,更不必说字里行间有什么高明的见识了,因而同道诸君或亦视之为书海一朵泡沫可也。不过从实自招,敬惜字纸之意,倒也是情透了纸背的。拙著之可读,或者不过在此四字耳。 “敬惜字纸”,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