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咬噬着所有逃难者的神经,一切能吃的东西,包括植物秆茎、昆虫和爬虫全都被一概地吃进肚子。所有跟随着水野大佐逃难的日本人全都营养不良,全身乏力,严重的已经不能控制肢体运动了。他们在通过一道河谷时恐怖地看到,河岸上的坡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散发出恶臭。穿过河谷走到丘陵地带,放眼望去也都是尸体,身上只剩一块脏兮兮的兜裆布。武器、钢盔、军服、背囊、靴子……全都被不知什么人剥走了。就在平仓警长与他的部下们刺杀了自己孩子后的第四天,水野义雄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老人同样是被痢疾击倒的,他那枯瘦的身子一忽儿冷若冰霜,一忽儿炽热似火。他终于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了。水野大佐闻讯后立即赶到了父亲跟前。已经瘦得像几根干枯的柴棍般的父亲仰躺在地上,几缕肮脏的白发耷拉在脸上。慧仁跪在他的身旁,欲哭无泪。“孩子……父亲的……时候到了……我也要走了。”他瞪着水野,气喘吁吁地呻吟着。水野鼻梁发酸,强忍悲痛安慰道:“不,父亲,请坚强些,没有任何困难能打败你,你会挺过来的!”父亲艰难地摇摇头:“不要安慰我了,父亲不愿意成为你们的累赘。看看慧仁吧,这些天,她也快被我这个没用的废物拖垮了。儿子,你要真有孝心,就赶快给我一枪吧。”水野双膝一曲,也跪在了父亲跟前。“混蛋!”父亲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你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帝国军人,就必须学会心如铁石,难道你连女人也不如吗?你要下不了手,就把手枪给我。”水野站了起来,他没有把手枪给父亲,而是给了他一枚拧开了盖的木柄手榴弹。他拉着痛哭不止的慧仁转身大步离去。几分钟后,背后“轰”地一响,慧仁跌跌撞撞地回头奔去,水野连头也没有回。就在这里,水野作出了一个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令他十分欣慰的重要决定。他从幸存者中挑选出两百名男人,和平仓警长的几十名警察组成一支队伍,然后命令其余的人马上去寻找苏联红军或是中国军队,主动向他们投降。最多不就是一死吗,像眼下这副样子活着,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多数开拓民都抱着这样的想法。水野要慧仁带头去投降,可慧仁抱着水野,说啥也不愿离去。一直表现得遇事不慌的水野大佐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泪眼朦咙地说:“你不带这个头,他们全都不会走的,这样的日子,你们绝对不可能活下去。快去投降吧,你手上从没有沾过中国人的鲜血,还有可能活下去的。你知道的,我一生从不求人,现在只求你这最后的一次了,慧仁,带带这个头吧!”慧仁瘫倒在地上,号啕大哭。水野大佐强忍悲痛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说道:“走吧,你们都走吧,只有投降才有可能活下去,去找中国军队吧,他们或许会比苏联人蒙古人仁慈一些,有可能不杀你们的!”满地一片哭声。不少人在相互告别。但是,一群年轻妇女却在这样的时候跳了出来,为首的英起佳子激动地冲着水野大佐喊道:“为什么不要我们女人继续战斗?我们也会打枪,也会扔手榴弹,我们女人打起仗来并不比你们男人差!再说,没有女人,你们一大帮男人怎么活?就是躲到老山林子里过刀耕火种的日子,也总得要我们女人为你们传宗接代吧!”“佳子说得对,让我们跟你们去吧!”“我们不会成为累赘的!”年轻女人们吼叫起来。连岗山也站出来为女人们说情:“队长,让她们跟我们走吧,像她们这样年轻的日本女人要落在苏联人手里,命运一定比男人更悲惨。”最终,水野大佐留下了五十个年轻女人。这样,他手里有了一支三百来人、枪弹充足的队伍。与乡亲们分手后,水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这样一支机动得多,战斗力也强得多的队伍,他就再也用不着远远望见冒烟的地方就绕着走了。现在,他们需要的是向着有人烟的地方主动出击,夺取队伍生存所需要的一切物资。水野大佐又重新恢复了战地指挥员的心态,他把军事地图摊在地上,和片川贺大尉、小原中尉、岗山小队长、平仓警长还有竹内参事官开了一个短暂的军事会议。对这一带情况比较熟悉的平仓指着地图说:“这里是萨木卡南满铁路采伐所,距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大概有七十华里。采伐所有六十多个日本监工,我以前经常去那里,和他们很熟,就算是他们撤离了,我们也有可能在他们家里找到一点粮食、盐和火柴。”盐对所有的人来说诱惑力已经远远超过了粮食,一个星期没有吃一粒盐,一个劲往肚子里塞野菜野果和小昆虫,所有人的双腿都肿了,走起路来腾云驾雾,就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样。七十华里,他们走了整整三天的时间。落霞笼罩着已经荒芜的采伐所,贮木场上,原木堆积如山,好几株直径大过了汽车轮胎的红松倒在地上,锯口边沿已经长上了密密簇簇的菌子。一栋栋Et式平顶木屋散布在山坡平地。他们看见几只狗在屋前屋后悠闲自在地跑动,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既紧张,又欣喜,有狗那就表明有人,不管是敌人是朋友,眼下他们也只能勇敢地上前。他们提着枪,跟着水野大佐和平仓警长小心翼翼地向着离他们最近的一栋木屋走去。刚刚走到木屋门前,只听“汪’’地一声响,两只受惊的狗猛地狂叫着蹿了出来。水野大佐吓得往旁边一跳,平仓警长大叫起来:“他妈的是狼啊!”平仓紧跟着开了枪.一头狼中弹趴下,一头摔倒在地,又猛地跳起来,瘸着腿蹦蹦跳跳地逃进了森林里。一瞬间,几乎所有的木屋里都有狼蹿出来,枪声夹着狼的嚎叫声女人的尖叫声立即响彻了整个采伐所。水野和平仓走进木屋里,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地上,躺着五具已经被啃得光秃秃的骨架,两具大的,三具小的,大大小小五颗脑袋被木楔钉在正墙上,十个空洞的眼睛全望着他们。每一栋木屋里的情景大同小异,采伐所的日本人一个不剩全被杀光了。谁干的——苏联人?蒙古人?中国人?军队还是平民?幸运的是,他们真的在这里找到了盐,还有粮食和药品!晚上,山谷里到处飘起了浓烈的肉香味。有三个人被米饭和狼肉胀死了。水野大佐赶紧下了一道命令:严禁暴饮暴食!半夜时天快亮的时候,水野内急,出门方便,没想旁边的贮木场上传来了异样的声响。水野担心是敌人前来摸营,掏出手枪蹑手蹑脚地循着声响摸了过去。他突然惊愕得瞪大了眼睛,亮如白昼的月辉下,他清楚地看见一丝不挂的英起佳子背靠在原木堆上,紧紧搂抱着同样一丝不挂的岗山,一副欲死欲仙的神情,两人都在拼命蠕动着,仿佛已经双双飞升到了极乐世界里。唉,还是年轻好啊!水野大佐暗自叹息一声,黯然踏月而去。他们在采伐所住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一支精力充沛的队伍出现在水野大佐眼前。出发之前,水野大佐当着大家的面往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放进了一颗子弹。许多人明白他的意思,也都效仿他们的指挥官,往自己口袋里放了一颗子弹。P115-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