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是一位诗人。你知道，全都知道。突然一天，有人说，他是一位散文家，你的吃惊不亚于听说张飞用的不是丈八长矛，而是青龙偃月刀。 张飞不会用青龙偃月刀，但徐志摩确确实实是一位散文家——成就不在诗歌之下，甚至巍然超乎其上。这可不是我的私许。我没有那么高的见识。《徐志摩全集》（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写在前面的话》里，我引用了叶公超、杨振声、梁实秋赞赏徐志摩散文的话，文体所限，点到为止。既已点到，就不必重复，那就再看看别的同时代人的评价吧。《不够知己》（Imperfect Understanding）是温源宁的一本英文著作，有一节专谈徐志摩，在说过徐志摩个性的魅力之后，接着说，“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散文会比他的诗好那么多：他的散文要比诗更富有他的个性。读他的散文，我们能立刻感受到他个性的美和脱俗的光彩。他的面部表情、说话的腔调、语言的节奏，活跃而富有生气，有时会委曲婉转涉及有趣的事物，继而又会顺利回归闲聊的中心主流，是那么急切、那么热情，好像什么都不为，只是为了闲聊而闲聊——这一切在他的散文中随处可见。”许君远在《怀志摩先生》文中说，据我的观察，当年称赞徐志摩散文的，总比称赞他的诗的人多。他的散文有美丽的情调与淡远的风趣，笔端既充满感情，叙述自易委婉生动。他的诗以后有人能及得上，散文也有人与他在别一途径上齐名，“但他的活泼的笔调，幽美的情趣，与夫新鲜的迭字，跳纵的气势，则是任何也学不来的”。所以有如此高的境界，作者认为其原因是，“徐先生则完全受了西方文学的洗礼，采取西文的菁华，酿成空前的文体，这在文学史上实在有不可没灭的价值”。毋庸讳言，对他的散文，也不是没有疵议。当年就有人说他的散文是“跑野马”。对这样的讥评，他自己并不忌讳，一九二五年给《京报副刊》写的一篇文章，就取名为《再来跑一趟野马》。可就是这跑野马，也有人反而更其喜欢。杨振声就说过：至于他那“跑野马”的散文，我老早就认为比他的诗还好。那用字，有多生动活泼！那颜色，真是“浓得化不开”！那联想的富丽，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那态度与口吻，够多轻清，多顽皮，多伶俐！而那气力也真足，文章里永远看不出懈怠，老那样像夏云的层涌，春泉的潺湲！（杨振声《与志摩最后的一别》）须注意的是，徐志摩散文的胜处，绝不仅止于情调之高雅，文辞之清丽。只从这个层面上赞赏徐氏散文的人，实在是小看了徐志摩其人。他是个有大志的人。海外求学的经历，回国后种种的努力，在在都说明了他的志业，乃是改造中国社会，使之尽快臻于文明富强。这样的个人抱负，这样的社会理念，除了在诗歌里作有节制的表现外，大都挹注于他的散文作品中，成为其坚实的魂魄，生动的气韵。然而，为什么在他生前，直到死后这数十年间，他的散文没有得到应分的尊崇，反倒是他的诗名日甚一日，经久不衰呢？此中原委，不难索解。徐志摩一生的行事，可分为四个方面，一是婚恋，一是社会功业，一是诗歌，一是文章即散文。此四者，又可分为两对。婚恋配的是诗歌，社会功业配的是文章。常人看重的是他的婚恋，也就兼及诗歌，不看重的是他的社会功业，其文章也就难以彰显。还有一个原因，也不能不提，那就是他的散文除了文采还有思想，而这思想，又不是一个简单的正确与错误可以了断。错误固然可斥之为荒谬，正确不也是一种单调？可惜的是，他的思想，既难归之于错误，又不是那么单调，这样一来，束诸高阁不理不睬，也就是最好的处置。他已故去，不会在乎什么。遗憾的是我们这些后人。这样斐然的文采，这样丰盈的思想，几十年来听凭风吹雨打，无人眷顾，竟如荒野的庙祠，日见倾圮，又似古代的鼎镬，任其锈蚀。万幸的是，庙祠可以倾圮为瓦砾，鼎镬可以锈蚀为尘埃，徐志摩留下的是文章，纵然加之以秦火，施之以禁令，只要一册尚存，必将传之久远。好在欣逢盛世，秦火不再，文运昌盛，禁令重开，徐志摩的散文，多年前已迭次出版。天津人民出版社在出版《徐志摩全集》的同时，又将散文部分析出，出版《徐志摩散文全编》。此书收文相对最全，校勘亦称精良，以年序编排，疑难处还略加注释，既便于全部统览，也便于单篇品读。于徐志摩，于喜欢徐氏散文的读者，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说了这么多，绝非强加于人。术业各异，志趣难同，理当各取其便。惟有一点想提醒诸位：凡为文者，最向往的莫过于一种完美的表达。你或许鄙弃他的为人，或许不赞同他的思想，然而，面对这样一种完美的表达，那么酣畅又那么滋润，那么随意又那么雄浑，你真的就不怦然动心？此书重版之际，写几段话在这里，不敢言序，还是叫做赘语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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