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我对毕加索说,想必他不怎么重视自己早期学院派的作品,他立刻纠正我说:“正好相反,它们对我非常重要。”这件事应该和钱相提并论,毕加索一开始就明白,为了获得创作的自由,他必须谋生。他大部分的朋友家庭环境都很优渥,立足商界或轻工业界。他在经济上的拮据状况显然是使他早熟的主因之一。他在1899年4月的作品已丝毫不带任何学院色彩,譬如:有一幅画中,一对恋人紧贴的两张脸竟是空白的,这个简化手法绝非偶然。毕加索替父亲画像时又再度用它,在许多张画像中,我们看到一小幅充满浪漫韵律的油画,以海洋衬托出老人。从此,何塞只不过是他许多模特儿中的一位。巴勃罗也画年纪尚轻的妹妹洛拉。我们可以在这些画里看到他的新方向,亦是那个时期的特征。首先,他习惯用长而垂直的笔触,使他的画风带有格列柯的味道。接着是他对窗的迷恋,若非他纯为画窗而画窗——如描述他画室对面房舍景观的《闭窗》(TheClosedWindow)——否则就是因为那扇窗是他画室的窗,他需要借绘画来占据自己的工作场地。有时他安排洛拉或另一名女孩坐在窗前,制造“逆光”(contre-jour)效果,借此衬托经过抽象化的脸,或反映白雪皑皑的风景。这种专注于采光的努力,亦主控该时期最富野心的作品:《卡多纳画像》(Portrait0fJosepCardona),画中人物在灯下工作。毕加索在拉长脸部及身体时,最基本的要件是用垂直笔触及线条制造韵律。譬如现存古根海姆博物馆的一张水彩画:一条以轻快笔触速写的街道上,由妓女形成的两条长长队伍走向死亡天使。死亡这个主题亦将成为他最后一幅学院派作品——《最后时刻》(LastMoments)的主旨。为什么毕加索在完成《科学与慈善》之后,时隔三年,又回头画同样的主题?他并非眷恋昔日成就的人。更符合他个性的动机,可能是他想评估自己从1896年末、1897年初的冬天,到目前到底改变了多少。奇怪的是他重新安排这个主题的第一步,便是改画一位跪在孩子床前祈祷的母亲,难道是他有意回顾小妹康塞普西翁的死?我想是的。毕加索认为,当我们决心征服生命时,必须先正视死亡,并通过画笔来主宰死亡。现在我们知道当晚他用的是市面上最大的、120厘米的画布,我们也知道他在创作这幅学院派作品时,把一切都赌上了。那幅画最早在“四只猫”展出——也是他在那里的第一次展览。同时,为了在现代主义艺术家的势力范围内和领主交锋,他也替他们画肖像而且画得比任何一位酒店常客都好。全是十分“随兴”的炭笔及水彩画;全是漂亮的自由绘画技巧:有些几乎像是漫画,如罗缪的头像——从背面观看!每一张都在眨眼之间完成,快如闪电,不受任何规则束缚。另有成打的画像,包括皮乔特和新朋友卡萨吉玛斯。那幅四分之三侧面的自画像则非常浪漫(故意画得比实际年龄老),签名只是简单一个字:“我!”(Yo!)他脚踏两条船,同时展示他掌握两种风格的出众才华,在1900年初的那几个月里,这位刚满18岁的年轻人对自己的天赋成竹在胸。他为鲁西尼奥尔及卡萨斯等名流作像,等于自诩是他们的同侪。根据帕劳的看法,毕加索的大胆似乎招来妒火。《前卫》(LaVanguardia)杂志的主编欧庇索(AlfredOpisso)在3月间“发掘”了卡萨吉玛斯,却在2月时对毕加索“浑然不觉”。但那时毕加索已经确知自己出头了,《最后时刻》将代表西班牙参加巴黎万国博览会的十年回顾展。为了巴黎之行,毕加索努力赶工,我们无法确定那一系列“食品”作品是否都是赶工的结果。我们可以根据这些画的主题,而非画工,推测它们主要是为销售而画的。毕加索为“四只猫”绘制的菜单(绝对够现代了)把罗缪的酒馆一变成为名媛绅士的挥金据点,“现代主义”风格也变得格外耀眼。他的斗牛场景——经过勾勒的炭笔画,或粉彩画——虽然都流于“典型”,偶尔也可见实验性质的新方法。毕加索靠卡纳尔斯(他在巴黎看过许多德加的作品)的协助,已经开始尝试版画。这次尝试的成果是一幅题名为“左撇子”(elZurdo)的斗牛士画像,因为那时毕加索还不知道版画印出来会是反的。他为文学杂志画插画的数量愈来愈多,而且和卡萨吉玛斯的感情日笃,他陪着后者去探视他家在加泰罗尼亚锡切斯的房产,鲁西尼奥尔也待在此处;参观鲁西尼奥尔家的邸宅卡乌-费拉特(CauFerrat)这个名副其实的现代主义博物馆;又到巴达洛纳(Badalona)。但在每一张油画或速描画像中,他却都强调这位朋友个性中的黑暗面。萨瓦特斯显然能够洞悉毕加索的内在性格,毕加索却玩笑似的把萨瓦特斯画成一名颓废诗人。当萨瓦特斯听到毕加索的巴黎之行后,仍不免震惊不已:“我们实在不能理解这桩冒险行动。他放弃了画室,离开家人,跟我们所有的人道别。”他在巴黎鬻画所作的粉彩作品,全都签上“P.R.毕加索”这个名字;父亲的存在,现在只剩下一个缩写字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