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同样是在尴尬的年龄,来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国度,搞一种令人尴尬的“事业”,又名曰“学问”。而且从他的文字中我也看出,我们同样在生活的圆上,水路旱路地颠沛、探索。最后我们都找到了一个我们从来也没有相信过的真理: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把自己养活,把孩子养大。也许由于这个真理过于通俗,因此我在超英的作品里看不到矫饰、做作、虚张声势和一丝一毫的洋洋得意,我只看到了他对生活的无伪的表现和机智的自嘲,机智得让深重的痛苦和无亲也让人笑得真实,笑得天真。我和超英都可以说是一种“边缘人”,“留学”这个辉煌的诱惑使原本就不知该“附到哪张皮上”的中国知识人,特别是在国外谋了职的中国知识人更无所归属。这种“边缘人”的感觉,可以说在超英的《曰方代表》中一段有关狗的描写中表现得特别充分,文中写道:距我们宿舍不远,有一家日本人,家里养着一条狗。这狗威风凛凛,其个头竟有小老虎般大小(恕本人孤陋寡闻,在国内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狗)。第一次路过他家门前时,它一阵狂吠,竟吓了我一大跳。后每过其门均闻该畜牲狂吠不止。那犬声的音频很高,显得特别刺耳。然而我发现当日本人路过时,它老老实实地一声不响。无独有偶,我当日方代表的中国合资公司的食堂也养着一条狗,它浑身黑毛油光铮亮,体格健硕无比。当地员工走近时,它一声不响,有时还吐舌摆尾做亲热状,偏我走近时它狂叫不止。真是邪门,你说日本狗不认咱倒也罢了,怎么中国狗也不认咱了呢?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博士认为人的欲求可分为五个阶段:1、生理的欲求;2、安全的欲求;3、所属和爱的欲求;4、被承认的欲求;5、自我实现的欲求。作为一个“边缘人”,在前两种欲求满足后,所面临的往往是一种不完全属于任何方面的尴尬,因此许多留学的人在前两种欲求满足后,就开始寻找“所属”,他们有的暂时找到了,有的却永远找不到。自己母国的文化教养越深厚,寻找起来就越艰难,他们站在两种文化最浓重的阴影重叠之处,灵魂像一只遍体鳞伤的断线风筝。超英的《天阶》,就是用一种非常平和的语调,甚至揉进了推理小说的结构,描写了一个寻找“所属”的中国女研究生的悲剧。日本大学院里的研究生,是最具“边缘人”特色的一种存在。日本的研究生不同于中国的研究生,中国的研究生相当于日本的院生,而日本的研究生是一种过渡形式。研究生可以和院生一起上课,但不是正规的学生,拿不到学位,也很少有面向研究生的奖学金,甚至坐车也不能买学生票。研究生如果考不上大学院,那就会灰溜溜如过街老鼠,即使来到教室里上课,老师、院生也只拿眼角看你。日本大学院里设置研究生制度,与其说是让你“研究研究”,然后考院生,不如说是让你等着被老师研究研究。在日本,能否进入大学院,可以说学习成绩并不是决定因索。日本人讲究“互相熟悉”,你和指导教官如果合得来,成绩差点儿也不要紧,“不行也行”;如果你“骄傲自满”或是和指导教官合不来,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行也不行”,痛快滚蛋走人!《天阶》中的女研究生,就是处在这样一个“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地位,但她还不是一个悟出了日本人“互相熟悉”之奥秘的人,只是想通过苦学,摆脱尴尬境地的“初出茅庐”者。《天阶》讲的是日本W大学一位中国女研究生坠楼惨死的故事。大家都认为她是自杀或他杀,但故事中的“我”通过推理,证明她并非自杀也非他杀:W大学是一所不错的学校,考上院生的同学基本上都可以到自己所属的研究室去做研究工作。但研究生就不行了,一般分不到房间,随之带来一个问题。原来W大学的教学楼大门配有电子钥匙(电子门卡),说是为了大家的生命财产安全。这电子门卡只发给有专属研究室的同学,这样没有卡的研究生晚上去研究室就有些不便(晚8点后锁门)。A小姐做下午到晚上10点的一份料理店的工,只有深夜才能到学校自修,可这时候门已经上锁了。当然可以向拥有门卡的人借,不过这毕竞太麻烦,而且A小姐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如此用功,以防考不上时人家笑话。她考察了一下,几个门都上了锁。她不死心,终于发现厕所的铝拉窗没有从里面关死。于是她大着胆子从窗口进入教学楼。好在窗户不高又是深夜,于是1层的女厕所竟成了她的秘密通道,她肯定曾为想出这个办法心中好不得意。一个同学曾对故事中的“我”说,A小姐记性好,观察细致,她有一次还考问这个同学教学楼的每层楼梯有多少阶,这个同学没有答上来。“我”又从这里屋开推理。其实A并不完全是记性好,我想她有时在深夜出入楼时还不好意思,所以不开楼梯的灯,而是数着阶数从4层下来,或从1层走上4层,所以记得很熟。不幸的是那个悲剧的晚上,她的大脑在生活和考试的双重压力下,有些失常。她从4层的研究室出来后,本应该摸黑数着台阶下楼,可是阴差阳错地她上了楼,于是她数着台阶数上了8层,向左一拐就是完全一模一样的厕所,拉开窗子向下一跳,一秒钟应该落地,可她这次却升入了生命的天堂。我觉得超英在这里表现的正是那种“边缘人”的感觉和悲哀。大凡来日本想上大学院的人,一般都是年龄偏大,毅然东渡,大都抛弃了在国内某种较为成功的职位和事业,若在日本读不下学位,一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二是回国原来的位置已不存在。《天阶》中的女留学生虽然进了W大学做了研究生,但她首先体验到的是不得不像贼一样夜半入室的“边缘人”的尴尬,她力图找到真正的归属感,然而“天阶”没有通向理想,却通向了死亡。超英的作品类型当然也是林林总总,题材广泛,如有对日本文化的分析,中日文化的比较等等。但我体验得最深的就是这种边缘人的感觉,也许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惺惺惜惺惺吧。我曾在我的一篇散文《同是天涯沦落猫》中,表现过和超英同样的感觉:我是一滴不甘投入潮流的水珠,被天空压向大地,又被大地蒸发上天空;我沿着时间的边缘行走,被过去反弹到现在,又被现在反弹到过去;我沿着空间的边缘行走,被故国反弹到异乡,又被异乡反弹到故国。我和超英都是接近中年来日本留学,对国内的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乡”可谓有所体验,略知一二,然后又来到日本“洋插队”,也可以说是“一样苦,两样愁”,回首这一行行歪歪斜斜的留学脚印,似乎比少年时更幼稚,比青年时更无奈。一次,我偶回故乡,去朋友开的一家“卡拉OK”玩,朋友向台上的歌手介绍:这是从日本回来的张先生。那位年轻的歌手立刻走到台前,对着麦克风说:“欢迎张先生衣锦还乡,现在请张先生唱一首歌。”这一声“衣锦还乡”,险些说得我泪下如雨。而这个中滋味,我又怎能说得尽,唱得出?这使我又想起被我们吟烦了的那首辛弃疾的老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而今识遍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而对于我们这些漂泊的“边缘人”来说,却是:而今双倍尝遍愁滋味,却道不出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