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四本《随想录》又编成了。我把它叫做《病中集》,只是因为收在这个集子里面的三十篇“随想”都是在病中写成的,其中五篇的小标题就是《病中》,而《病中(四)》和《病中(五)》还是在病房里写的,当然也讲了些我生病和治病的情况。我当初制订写作计划相信每年可以写出“随想”三十则。那时自己并未想到生病、摔伤以及长期住院治疗等等。但这些事全发生了。我只得搁笔。整整八个月,我除了签名外,没有拿笔写过字。以后在家里,我开始坐在缝纫机前每天写三四行“随想”时,手中捏的圆珠笔仿佛有几十斤重,使它移动我感到十分困难。那么就索性扔掉笔吧。然而正如我去年年底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所说:“沉默也使人痛苦,既然活下去,就得留一点东西。”因此我还是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终于写出一篇接一篇的“随想”。有一位朋友见我写字那样吃力,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三番五次地劝我改用口述。然而我写文章从来不是发挥个人才智。离开了笔,单靠一张嘴,我毫无办法:讲不出来。有笔在手,即使每天只写一百字,花两年工夫我也可以完成一集《随想录》。我不靠驾驭文字的本领,因为我没有这样的本领,我*的是感情。对人对事我有真诚的感情。我把它们倾注在我的文章里面,读者们看得出来我在讲真话还是在撒谎。不谈过去,单说现在吧,我决不写文章劝人“公字当头”,而自己“一心为私”。自己不愿做的事情,我也决不宣传。我的座右铭就是:“决不舞文弄墨、盗名欺世。”不管写什么长短文章,我时时记住这句话。病中写的短文大概不会是“无病呻吟”之作吧。我写文章并非为了消遣,也不是应酬朋友,只是有感而发,也无非根据几十年生活、阅读和写作的经验。我虽是病人,但医生说我的脑子清楚,没有病态。我自己经过反复思考,也觉得我还能顺着一条思路走下去,似乎尚未患老年性痴呆症,不至于信口胡说。当然,医生讲话,并非法令;自我吹嘘,也不可靠,何况小道消息又传我“风烛残年”、“抱病在身”。有些好心人不免为我忧虑,经常来信劝我休息。我不是一个固执的人,我也知道搁笔的日子近在眼前,自然的规律不可违抗。但是人各有志,我的愿望绝非“欢度晚年”。我只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爱憎消耗干净,然后问心无愧地离开人世。这对我是莫大的幸福,我称之为“生命的开花”。我提到“小道消息”,近几年来关于我流传着各种各样的“唧唧喳喳”,使得朋友和读者替我担心,为我痛苦。我曾多次要求:让我安静,将我忘掉。但是并没有用。有时谣言自生自灭,有时消息越传越多。有的完全无中生有,有的似乎又有线索。谣言伤人,锋利胜过刀剑;只是我年到八十,感觉越发迟钝,不会一吓就倒,一骂就死。有时冷静思索:为什么我不能安静?是不是因为我自己不肯安静?……我想来想去,始终在似懂非懂之间。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按原订计划我要编写五册《随想录》,现在只差最后的一册,快结束了。这样一想倒又处之泰然了。这两年中间除“随想”三十篇外,我只写过一篇短文《答井上靖先生》。我喜欢这篇书信体的文章,它表达了我对日本朋友、日本作家、日本人民的真挚的感情,我将它作为附录收进这个集子。最后我还想讲一件事。从写第三十几则“随想”起,我养成一种习惯,让女儿小林做“随想”的第一个读者,给我提意见。小林是文学刊物的编辑,有几年的工作经验。她校阅我的每一篇“随想”都认真负责,有话就讲,毫不客气。我们之间有过分歧,也有过争吵。我有时坚持,有时让步,但也常常按照她的意见删去一些字句,甚至整段文字。今天编辑《病中集》,重读两年来的旧作,我觉得应当感谢小林那些修改的建议。作为年轻人,她有朝气,而且她受不了我那种老年人翻来覆去的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