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父亲守着他注定要夭折的孩子,这种场景虽异乎寻常,却令人心碎地发生了。妞妞——那个不幸而又幸福的女儿,在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五百六十二天后,带着对这个世界的依恋和渴望,带着父母加倍的宠爱,在父亲一次次绝望的祈祷中,悄悄地走了。多发性视网膜母细胞瘤是一种发病率仅为一万二千分之一的绝症,但这万分之一的厄运偏偏落在可爱的妞妞身上,成了这个不幸家庭在劫难逃的百分之百。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世界上是存在绝望这种东西的!妞妞出生后不久就被诊断患有绝症,带着这绝症极可爱也极可怜地度过了短促的一岁半时间。在这本书中,周国平写下了女儿妞妞的可爱和可怜,他和妻子在死亡阴影笼罩下抚育女儿的爱哀交加的心境,在摇篮旁兼墓畔的思考。对于作者夫妇来说,妞妞的故事是他们生命中最美丽也最悲惨的故事,一岁半的妞妞,摇着她的小手,轻经地叹了一口气,停止了呼吸,离开了这个世界。至情至性的周国平却用他的笔留住了和妞妞相处了五百六十二个日日夜夜,妞妞的可爱与可怜,死亡阴影下抚育女儿爱哀交加的心境。韦尔乔亦实亦虚的线描插图,更让人感到似乎妞妞触手可摸。书摘妞妞是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所医院里降生的。每回路过这所医院,我就不由自主地朝大门内那座白色的大楼张望,仿佛看见刚出生的妞妞被裹在纱布里,搁在二层楼育婴室的小床上,正等着我去领取。这个意念如此强烈,尽管我明明知道妞妞已经死去,还是忍不住要那么张望。这所医院离我家很近,走出住宅区,横穿马路,向东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它坐落在我上班的必经之路上,使我不可避免地常常要路过它。然而,我一次也没有真的走进去,一个清晰的记忆阻止我把意向变为行动。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急急忙忙斜穿马路,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被站在对面人行道旁的一个警察截住了。听了我的解释,他看一眼夹在我腋下的婴儿被褥,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当天傍晚,我用这条被褥裹住一个长着一头黑发的女婴,带着她的母亲,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楼梯,从医院那座白色大楼里走了出来。当我朝大楼张望时,我怀抱婴儿带着妻子小心翼翼下楼的形象后来居上,使我立刻意识到二楼育婴室那一排裹着纱布的婴儿中已经没有妞妞,于是赶紧转过脸去,加快脚步走路,努力不去想我把母女俩接出医院以后发生的事情。可是,下回路过医院,我又会忍不住朝那座大楼张望,仿佛又看见了裹在纱布里等着我去认领的妞妞。既然她如今不在世上任何别的地方,我就应当能在这个她降临世界的地方找到她,否则她会在哪里呢?我想不通,一只已经安全靠岸(这所医院就是她靠岸的地点)的生命小舟怎么还会触礁沉没?在不可知的神秘海域上,一定有无数生命的小舟,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会进入人类的视野。每只小舟从桅影初现,到停靠此岸,还要经历一段漫长的漂流。这个漂流过程是在母亲的子宫里完成的。随着雨儿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我仿佛看见一只陌生的小舟,我对它一无所知,它却正命定向我缓缓驶来。为什么是命定的呢?事实上,它完全可能永远飘荡在人类视野之外的那片神秘海域上,找不到一只可以帮助它向人类之岸靠拢的子官。譬如说,如果雨儿的排卵期没有因为她心血来潮练减肥气功而推迟,就不会有妞妞。妞妞完全是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可是,世上有谁的降生是必然的呢?即使在一个选定的时刻播种,究竟哪一颗种子被播下仍然全凭机遇。每想到造成我的那颗精干和那颗卵子相遇的机会几乎等于零,一旦错过,世上便根本不会有我,我就感到不可思议。始终使我惊奇不已的另一件事是,尽管孩子是某次作爱的产物,但是在原因和结果之间却没有丝毫共同之处。端详着孩子稚嫩的小脸蛋,没有哪一对父母会回想起交靖时的喘息声。我不得不设想,诞生必定有着更神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