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鲁迅始于中学时代,记得刚进学校,便买了一册《鲁迅小说集》。然而,在明净的玻璃窗下,最多只能在字面上浮游一些时,至于深隐的意义,那是无由体察的。到了“文革”,阅读才算是比较有系统,虽然买不到全集,但所有的单行本都给我弄齐了。与其说这是书林中的一次邂逅,无宁说是带有一定意向性的选择。不过,只有这时候,我才意外地发现,鲁迅的著作原来是一服强力止痛剂。“文革”初期,我被打成“小邓拓”、“牛鬼蛇神”,后来被红卫兵运动冲掉了。几年后,父亲先后两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有一年多的时间被关押在一个叫“三结合”的监房里。大姐为了同隔别多年的丈夫团聚,于是成为“偷渡犯”,入狱不下数次。那时,“群众专政”是不管吃饭的,我便充当了一个送粮食的脚色,奔走于“大队”与“公社”之间。最荒诞的有一次,因为送粮食的时间晚了,把我也给关了起来,直到一周过后才被释放出来。每当政治运动届临,宣传队工作队进驻村子,不问而知,我家必定最先成为审视的对象。惊恐、焦虑、屈辱和苦痛笼罩了每一个日子。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给我慰藉?谁能给我以生存的勇气,教我走人生的长途?我庆幸自己能够阅读,因为在焚余的有限的书籍中,我得以重新认识那个叫鲁迅的人。是人,不是神。人们谈“文革”是“现代造神运动”,其实所造的乃是别的神祗,并非鲁迅。鲁迅永远是无权者的灵魂的保护人——这是我,从自身多年的生活和阅读经验中所感知的,而不是从圣谕或权威著作中获得的结论。鲁迅从困顿中来,深知底层的不幸;他经历过各式革命: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国民革命、共产革命(除了出版物,主要通过左联及留苏朋友的关系),对革命和革命者有深刻的观察;他一直经受黑暗的压迫,从国家这头怪兽到出没无常的鬼蜮,都曾一一见识过,交战过。他站在壕堑里,但有时也走出来,露出笔直的颈项、骨头和血肉,抵抗背腹两面的夹击。然而,即使在搏战最激烈的时候,他仍然不忘以宽大的布衣护卫弱小的一群。他说过,他本人更偏于“姑息”的一面。然而,社会不容他姑息,他唯一可选择的只有抗争。“文革”进入后期,气候不但不见晴朗,反而愈加恶劣。在乡村寂静的夜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一共写下十余篇论文:《鲁迅论秦始皇》、《鲁迅与瞿秋白》、《鲁迅论〈水浒〉》、《鲁迅论写真实》……这些文字,都是为当时的时代语境所激发的,而且都同鲁迅有关。除了论《水浒》一篇在多年以后拿出发表外,其余没有发表,写作时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发表,相反极其害怕被发现。稿纸写满后,便小心地一页一页投放到木匠朋友为我的桌子特制的活动夹层里。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鲁迅当年说他是戴枷锁跳舞,我却是在枷锁中静静地呆着,想象当众跳舞的幸福。记得巴金曾经说他在“文革”中翻译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每译到那些诅咒沙皇暴政的话,就有一种复仇般的快意。我很能体会这种心情。[前言]朋友告诉我,说有一位海上批评家说我是鲁迅的“凡是派”,问我意下为何?我回答说荣幸之至,只是愧不敢当。在中国,鲁迅是唯一使我确信的一位真正能为中国的进步和底层大众的命运着想的知识分子。不同于权势者,他没有指挥刀可供驱遣,所以教人向往者,全凭人格和思想的魅力。然而,以他的博大、崇高、深邃,实在难以追蹑,用一句古话来说,就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所谓“止”,换言之,也就是虽欲“凡是”而不能。举最简单的例子。鲁迅要英俊出于中国,甘愿做“人梯”,让别人踏着他的肩背攀登向上。他后来加入左联,就是乐于为激进的青年所利用,但从当时的私人通信看,他早已看清这班人“皆茄花色”,却仍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份做牺牲的用心,坦白说我是没有的,相信那位自以为超拔的批评家也未必便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