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搁浅的那条大船望去,只见海上白浪滔大,它远远地搁在那儿。也看不真切,不由得心中念叨:上帝呀!我居然到得了岸上,这怎么可能呢?我这情形实在是不幸中之万幸,我以此安慰了自己一番,便打量四周的情况,看看自己究竟处身于什么环境之中,看一看下一步该怎么办,一看之后,先前那种自我庆幸之情顿时消散。总之,我虽说得救了,但情形仍十分糟糕。因为我浑身湿淋淋的,却没一点衣服可以替换;肚子里饥肠辘辘,却没一点东西可供我吃喝,而且看来我前景暗淡,不是得活活饿死,便是给野兽充饥;特别使我苦恼的是,我没有一件火器,难以猎杀可维持我生存的动物,也难以防身,免得自己遭它们措杀,用我来维持它们的生存。总之,我身上只有一把小刀,一只烟斗和装在盒中的一点烟丝;就这么点儿的东西,当然使我心里极其难受,我竟像疯子似地乱跑一阵;夜色降临,想到野兽总是夜里出来觅食的,我不禁忧心忡忡,因为要是这里有什么猛兽的话,我会是什么命运呢?当时,我想到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选定近旁一棵像是枞树但长有刺的枝叶繁密的大树,准备晚上爬上去过夜,等第二天再考虑怎么个死法,因为在我看来,实在没有生存下去的可能;树选定之后,我想找淡水喝,便离开岸边走了二百来码,倒真是找到了淡水,使我大为高兴;我喝了水,撮了些烟草放进嘴里,免得感到肚子饿,随后又回到那棵树下,爬了上去,尽量把自己安顿好,免得睡着以后摔下去,我又截下一截树枝,削成一根短棍,算是防身的武器,便在树上歇下了;由于我已筋疲力尽,很快就睡着了,而且我相信,任何处于我这种情况下的人,睡得都不会像我睡得那么好,到第二天醒来时。我觉得自己已完全消除了疲劳,我想在这种情况下,这在我本人也是绝无仅有的。我把住处安顿好了,觉得少不了要弄个生火的地方和弄些柴火;我在这件事上是如何做的,还有,我是如何进一步开挖洞穴的,是如何设法改善生活的,到时候我都将详细叙述。眼下我先得约略谈谈自己的情况,谈谈我对生活的想法——当然,这方面的想法不会很少,这是可想而知的。身处这种境地,我对前景的看法是暗淡的,因为前面说过,我们是被一场猛烈的风暴吹离了原定的航线,结果我才流落到这个岛上的,距人们商业航运的常规路线有着上千英里,因此我颇有理由认为,这是上天的旨意,要我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在这种孤寂凄凉的境况中终此一生:每想到这些,我总会泪流满面,有时,我也自问:上帝造了人,为什么却这样糟蹋人,让他们极端不幸,孤苦无援,万劫不复,让他们找不到像样的理由来为这种生活感恩戴德。然而,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总是马上就会有另一些想法来制止我、责备我;特别是有一天,我手里提着枪,走在海滩边上,闷闷不乐地想着自己目前的处境,这时,理智却同样来反问我了:“对,你的处境确实孤寂凄凉,可是请你不要忘记,你们中间其他的人如今在哪儿呢?你们不是有十一个人进了舢板吗,其他十个人呢?为什么不是他们活了下来而你死掉呢?为什么独独让你活了下来,是待在这个地方好呢,还是待在他们那地方好?”说着,我的手向海上指了指。所以,考虑到所有坏事的时候,应当想到坏事中还有好事,还应当想到,坏事中还可能有更坏的情况呢。于是我又想到,我现在可说是应有尽有,足以维持生计;算是我十万分的侥幸,那船在触礁之后,居然还会漂起来,被风浪吹送到离岸这么近的地方,让我有时间把船上这么些东西搬出来,要不是这样,我面临的会是怎么个局面?我当初被冲到岸上时,既无生活中必需的一切物品,也没有制造和获取它们的一切必要手段,要是我只得在这种条件下生恬,我面临的会是怎么个局面呢?“特别是,”虽说是自言自语,我却大声讲了起来,“倘若我没有枪,没有弹药,没有各种上具,没有衣服被褥,没有帐篷或挡风遮雨的东西,我还能怎么样?”现在我这些东西样样都有,数量够我用的,而且即使日后用完了弹药,我不用枪也照样可以维持生计;所以据我看来,在我有生之年,对衣食之类的问题还是不用发愁的;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考虑到万一发生意外事故怎么办,考虑到弹药用完之后怎么办,甚至也考虑到有朝一日生了病、体力衰退之后怎么办。我承认,那时我完全没有想到我的弹药会一下子就炸个精光,也就是说,根本没想到闪电会使火药爆炸的;后来电闪雷鸣了,我才猛然想到了这一点,吃惊不小。这情形,我上面已经说了。如今我身处本无人烟的孤岛,开始过一种凄清寂寥的生活,在从前,这种生活也许是世人闻所未闻的,所以我要按顺序把事情源源本本道来。根据我的推算,我当初九死一生地来到这吓人的孤岛,是在九月三十日。对我们来说,这时已过了秋分,太阳几乎就照在当头,所以根据我观察后的估计,我是在北纬九度二十二分的位置上。我来到了岛上的十一二天后,忽然想到要是没有本子又没有笔和墨水,日子就没法记得准,甚至会忘了安息日,把安息日同工作日混在一起;为了防止这种情形的发生,我用一根大木柱做成一个大十字架,竖在我初次登岸的地方,又拿刀子用大写字母在柱子上刻下这样一句话:“我一六五九年九月三十口在此上岸。”在这根方木柱的两侧,我用刀刻出凹痕,到第七道时就刻个加倍长的,而逢上每个月的第一天,就刻一道再长一倍的凹痕;这一来,我就有了自己的日历,可以计算星期和年月了。现在我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情况和所处的逆境,把我的境况逐条写了下来,这样做倒不是要把写下的东西留给后来者,因为看来我是不会有什么继承者的,而是要让我的思想有所发泄,免得天天萦绕于心,徒增苦恼;现在,我的理智开始占了上风,克服了沮丧情绪,我也就尽可能地宽慰自己,同时将我的不幸之处与幸运之处作一对照,使我看到我的情况还是不幸中之万幸;我用会计账本上借方与贷方的格式,把我的情况不偏不倚地记录下来,下面便是我所遭到的不幸以及不幸中的幸运之处:不幸我流落在一个可怕的荒岛,没有任何得救的希望。可以说,老天单单把我挑了出来,让我与世隔绝,让我经受苦唯。我远禽人类,孤苦伶仃地被排除在人类社会之外。我没有什么衣服可以遮身。对于生番或猛兽的袭击,我没有什么防御手段。没有谁能来跟我说说话,或者来解救我。幸运但我还活着,没像全船的伙伴那样惨遭没顶之灾。但全船的人中,也单单让我活了下来;老天既能显示奇迹让我免遭一死,也能救我脱离这环境。但我还有粮食,没在这个荒凉地方活活饿死。但我在热带,有衣服也不会怎么穿。但这个岛上不像我到过的非洲海岸,没有会伤人的野兽。要是船在那儿出事,又会怎么样呢?但老天大显神通,让船漂到海岸咐近,使我得以取来大量的必需品,其中有的够我用上一辈子。他是个清秀又健美的小伙子,身材十分匀称;四肢笔直而有力,但不太粗大;个头很高,但高得有模有样,看来是二十六岁上下。他的五官长得非常端正,一点也没有凶狠或粗野的样子,眉宇之间倒透出一股英武之气,同时,在他的脸上又有欧洲人那种和蔼亲切的表情,特别是在他微笑的时候。他的头发又长又黑,并不像羊毛那样鬈曲;他的额头很高也很宽阔,他的眼光灵活敏锐又炯炯有神,他的皮肤不是漆黑漆黑的,而是深褐色的,但又不同于巴西、弗吉尼亚或其它地方的美洲土著,不是那样褐得难看、黄得恶心,而是一种较深的橄榄色,虽说较深,却又显得很有光泽,总之,这肤色很难描述,但看上去却非常舒服。他的脸圆圆的,长得很丰满;他的鼻子小小的,不像黑人的那么扁;他的嘴长得也很好,双唇很薄,细细小小的牙齿整整齐齐,白得有如象牙。其实,说他是睡觉,不如况是打盹,过了约摸半个小时,他就醒了,随即就走出洞窟来找我;因为我的羊圈就在附近,这时我已在那儿挤羊奶了。他一看到我,就朝我奔来,再一次匍匐在地并做出种种让我觉得好笑的姿势,表明他对我的感谢心情和唯命是从的态度。最后,他又像以前做过的那样,把头贴着地面,捧起我的一只脚搁在他头上;接着又想尽法子给我打手势,表明他将心悦诚服地做我的忠仆,并让我明白,他愿意侍候我一辈子;我看懂了他好多动作的意思,也就让他明白,我对他非常满意;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对他说话,并教他同我说话;我教给他的第一点是:他的名字应该是礼拜五,因为我正是在礼拜五这天救了他的性命,给他起这么个名字就是为了纪念这一天;同样,我也教他说“主人”,并让他知道,这是对我的称呼;接着,我教他说“对”,和“不”,同时也教他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我用陶罐盛了些羊奶给他,随后就当着他的面喝羊奶,把面包浸过了羊奶再吃;然后我给了他一个面包,要他学我的样,他马上照样吃了,并用手势表示,他觉得这吃法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