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学者的墨迹手泽历来为人们所珍视,本书作者收藏近代人物的手稿、信札、字画既久,以他对前贤的熟悉,在书中讲述了清末民国时期数十位著名学者不平凡的人生经历,以及学界文坛的掌故逸闻。作者还配合叙述精选出百余件翰墨珍藏,包括严复、梁启超、王国维、黄侃等人的手迹,展读此书仿佛与这些名人对坐,纸墨如旧,神彩烂然。本书前言我不搞收藏,对收藏家的痴情却向有好感。前人的信札、手迹保存下来不易,倘不是有人留心,大多散失掉了。自计算机出现,文人纷纷换笔,要一睹写作的笔迹已很难了。所以一旦看到手书的书稿、尺牍之类,自然兴奋。那里不仅能嗅出作者的心性,连精神色泽也可感受到吧?不知怎么,我一直觉得汉字应是手写的,电脑似乎破坏了文气,这看法或许有点迂腐,但每每看到墨写的文章精妙透彻,远胜于网络文本,常常坚定了这个信念。几年前与友人策划过民间藏书展,与方继孝先生结识。那时他展出了自己收藏的近现代文人书信,品类之多,内容之丰,都让我兴奋不已,许多文人的墨宝,都与其结缘了。方先生对文史很有研究,喜欢广搜文人手稿,从李慈铭、缪荃孙、黄遵宪、严复到熊十力、马一浮、许寿裳、许广平、蒋梦麟等,读其藏品,如阅往事,仿佛是个博物馆,留住了往日的时光。近日读其书稿《旧墨记》,介绍所藏名人信札,多有收益。一些史书与专著未曾着墨的文化轶事,汩汩地流出。对文史略有兴趣者,想必会喜欢一阅的。旧式文人间的互往,礼节之外,还有情调在,这是难得的一面。方氏藏品中有诸多秘史文献,战乱之年读书人的心绪于此可见一二。读晚清后文人的只言片语,有大的忧患,人间冷暖也隐含其中。章太炎的独白,陈师曾的诗与画,蔡元培与友人的倾诉,都有不凡之处,从墨迹之中也是可想见其人的。那几代人的共同特点,都是有学识的,即便是罗振玉这样不让人喜欢的人,看他的《殷墟古器物图录》,也不虚寓目,颇有增加见识的地方。文人的短札、语录里,有时亦见气节与性情。方氏所藏马衡一段文字,系为前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翻案之文,写得千回百转,有浩然之气,文中说:此文为易案而作。时在民国廿五年,南京地方法院传易寅村不到,因以重金雇用落魄画家黄宾虹,审查故宫书画及其他古物。凡涉疑似者,皆封存之。法院发言人且作武断之语曰:帝王之家收藏不得有赝品,有则必为易培基盗换无疑。盖欲以“莫须有”三字,为缺席裁判之章本也。余于廿二年秋,被命继任院事。时“盗宝案”轰动全国,黑白混淆,一若故宫中人,无一非穿窬之流者。余生平爱惜羽毛,岂肯投入旋涡,但屡辞不获,乃提出条件,只理院事不问易案。因请重点文物,别立清册,以画清前后责任。后闻黄宾虹鉴别颟顸,有绝无问题之精品,亦被封存者。乃草此小文,以应商务印书馆之征。翌年(廿六年)教育部召开全国美术展览会,邀故宫参加,故宫不便与法院作正面之冲突,乃将被封存者酌列数件,请教育部要求法院启封,公开陈列,至是法院大窘,始悟为黄所误。亟责其复审,因是得免禁锢者,竟有数百件之多。时此文甫发表或亦与有力欤。著者附识。一九五○年一月。这样的文本在收藏家那里得以重放光辉,实在是一件幸事,文中的耿介之心跃然纸上。方继孝曾和人多次提及此文,每每讲述,慷慨激昂,仿佛和马衡一同吟哦,精神完全重叠于一体了,收藏家其实亦讲道义和信念,方氏著述里,讲文人轶事,不忘怀于士大夫之气节,实可见晚清文人的遗绪。我读他的书,也像发现了珍品,和作者一同分享了不少的快乐。墨迹的背后都有一段故事,解析其文本亦需考订之功。方氏于藏品之中追溯旧史,每每有所发现。藏书家倘深嗜古迹,自然会兼得学者之风。西谛、阿英、唐弢都有点史家风范,不敢说方继孝已得前人真传,但他在向那条路苦苦奔波是确实的。中国有几位收藏家的文章我很佩服,上海的黄裳就是一位。他对古籍版本素有研究,民国文人的墨宝亦搜罗不少。最意味深长的是黄氏的书话,写得沉静从容,深解古人之余,又多学人的意味,审美精神与哲思都有一些,已非一般收藏者那样实用化了。从前人的文物中发思古之幽情,一般人都能做到,但能从中跳将出来,往来于古今之间,与旧物和新知不隔,则要有大的襟怀。西谛当年藏书丰富,书话随笔亦多,只是被史料压得过重,思想不得畅述,文章终显平直。罗振玉嗜古很深,藏品之多也为世人公认。可是文章却多升腾不了,不如王国维神灵飞动。什么原因呢?想想大概是累于旧物,不谙心情。藏书有一种境界,写书又是一种境界,藏与写如能风骚具现,则当会是另一番景观。将墨迹后的历史写清,是诸多士大夫一生的目标,当下的一些藏书家亦苦苦为之。历史掩埋的旧事过多,写深写透实在不易。我们这一代人于此方面执著的,较之前代已经不多。惟其如此,醉心于此者便颇为难得了。与方继孝先生谈过几次天,觉得他是个率真之人。我和他算是一代人,见其对众多人物的写生,考证文坛旧事的陶醉之态,不禁有些感动。方氏著述与谈天时一样,喜直抒胸臆,不隐曲温吞。这样的文与人,与时风有点不合,也因此做了别人做不了的事。有这样的人在,读书人的生活便不会寂寞了。2004年4月孙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