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就纯粹的影像成就而言,还是着眼于对纪实摄影的历史贡献,沙飞迄今依然还是一个被谈论得太少的人物。自从1950年,这名年仅38岁的摄影艺术家以异乎寻常的悲剧方式终结了自己的生命连同创作生涯时,其具有划时代价值的摄影成就也随之被幽闭于历史的暗角。上个世纪80年代对沙飞的平反,导致其摄影成就的部分复活,但走出尘封的沙飞主要呈现出的只是其作为革命的追随者、作为中共首席战地摄影记者、作为中共新闻摄影画报创始人的一面,作为艺术家的另一面以及构成其艺术成就内核的精神气质,仍未得到足够的展示。受其过早的非正常死亡所连累,即使是最新出版的《沙飞摄影全集》也未必能够囊括他的所有作品。迄今,继续寻找沙飞的佚散之作,仍然是研究者的首要任务之一。沙飞留下的尚未被系统研究的作品背后,有着一个显然的疑问——那就是在摄影机基本丧失了创作功用而只呈现为单纯的纪录器械的非常年代里,沙飞是如何一枝独秀,跻身于大师行列的?令人困惑的是,沙飞自己似乎从未有过把艺术创作当成摄影宗旨加以坚持的意识,反而是充满着宣传工具论者的热情和自我冲动,就像其“摄影是暴露现实的一种最有力的武器,我总想利用它来做描写现实诸象的工具”的宣言及其直白显露主观宣传意识的战争摄影所显示的那样,沙飞在实践中一点也不踌躇地把自己归入了功利主义的济世摄影工作者行列。然而,即便如此,沙飞照样还是那个拒绝艺术的时代里不可多得的艺术家,他的诸多分明是主题先行的影像依然洋溢着抑不住的艺术个性。这种矛盾而不悖的现象尤为今天某些现代摄影史学者所关注,而他们试图给出的答案中则包括了悟性、天赋、气质、先天风格等等。毋容置疑,沙飞身处的年代是一个个人自由空气十分稀薄的年代,家国与民族的巨大不幸完全压倒并窒息着一切,个体生存的本能反应直接被转换成简单的政治抉择,而这对生逢其时的绝大多数艺术家来说,意味着的是束手无策、是创作机会与环境的断然被剥夺,所幸的是沙飞却成了此中异数。在肺胃的时代洪流无情涤荡一切美学元素的同时,他那近乎偏执和献祭般的精神气质与时代发生了强烈共鸣,奇迹般地为他——也令他为那个时代——留下了一系列不朽的纯粹图像(尽管其中诸多作品被覆盖以种种政治与时事符号)。但这种共鸣的能量竟是如此巨大,以致沙飞最后也在应接不暇、轰鸣不息的巨响里出现了致命错乱,终于以一种迥异于他人的方式,与不少同时代的艺术生命殊途同归于残酷的静寂之中。《沙飞摄影选集》的编选者企图寻找的正是沙飞的另一面的投影,尽管这可能只称得上是一种努力而非一种成果——272帧图像毕竟难以完整呈现出沙飞的艺术轮廓,况且,沙飞的摄影遗存中也鲜有艺术品与宣传品截然分开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