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贫困化精神牛活的骄儿梁小斌没有读匡政《城市书》之前,我未曾想过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中国的诗人们,都究竟住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以这么认为:星期天,诗人们大概都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这么说也许太玄乎了,匡政以《城市书》告诉我们,几乎所有的中国诗人都是住在城市里的,但是以城市为诗书,有意而发、自觉成“书”者,我认为就属匡政了。我从未注意到,我是一个居住在城市里的人。早些年,常为谋生骑着单车披着雨衣,汇集于黄昏下那向着城西的绵长的车流。寒风凛冽,手握刹把的那么一种坚忍,任凭雨水模糊了镜片,仍不会走错下班回家的路。这个时候,偶遇骑车者不慎在前方摔倒,所有骑车者均毫无惊叹地沉默向前—一这是人性最黑暗的时候。我骑到前面不远处,一个什么招牌的斑调洒在街面上,我听到有人在路边喊我,原来是匡政。他白净的脸上是笑呵呵的模样,他邀我进茶楼去暖和一会儿。这个城市有茶楼。我和匡政喝茶聊天的地方还兼有火锅,于是我们能够坐下来谈一谈诗。匡政曾在管辖诗歌的刊物上班,我踩过那栋房子吱吱哑哑的楼梯去找过他。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面,竟然有一个部门与诗歌有关,这个地方很不好找。我深知,当城市霓虹灯闪烁,那些敞开大门的醒目铺面,显然不是为诗歌而存在的。区政在茶楼和我聊到《城市书》的手稿,过了一些时日,我在灯下仔细察看这部手稿,始知匡政在这所城市平日里去的地方不光是《诗歌报》编辑部,他还去过脚手架下瓦工的工棚、银行、合肥市第二粮食仓库。一个诗人到粮食仓库去干什么?我更纳闷了。那儿是由重兵把守不大容易进去的地方,沉甸甸的麻袋,在幽暗里堆积成墙,还有米粒的香味悬浮于空中,诗人的感觉是绝对对头的。我以为,匡政寻觅米香的心灵踪迹,使他涉足于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各个有名称的地址,这个城市的丰富性尽在他的书写之中。匡政记录了“城市”这个诗论概念里的几乎所有瓦片和瓦砾。关于城市概况,匡政知道的肯定比我知道的多得多。关干城市给人心领神会的地方,匡政也比我知道的要多。我仅限于了解水泥路面上不知为什么没有清除干净的水泥疙瘩,还据说是在验收之后。我对此而痛惜万分,曾数次拟上诉有关部门责问这是为什么,这样使我思想偏执,忘却了城市景观的人文特征和给人们空洞感的喧嚣。谁能告诉我,匡政为什么要大书特书这座城市呢?诗人吃的是第二粮食仓库的大米,穿的是百货商场的衣服,用文化用品专柜提供的纸和笔写诗,城市地图供奉于案前,诗人心灵的城市内核究竟是指什么?因为这座城市对诗人的一切供奉都是现成的,因此,诗人对城市的诗质解构必然带有坐享其成的味道,但是“坐享其成”又是诗人成功的必备条件。我以为城市是这样形成的。一两位首领,首先在此盖房安居,跟随而来聚居着一大群侍候首领的侍从,侍从的外延是酱菜店、瓷器店、布匹店铁匠铺之类,首领的子孙和侍从的子孙在此同时繁衍,便构成了城市的规模。当然,城市的起因不仅是权势人物的发萌,就今天而言,各类商业动机、交通枢纽等等,都是成因。诗人就诞生于其间,他起初把城市看作像土地那样浑厚和朴素,就像描写村庄四周长出各种各样的茁壮植物,匡政写了那么多城市侧面细节,正是为了寻找城市里是否有哺育他成长,令他能“士生土长”的丰富乳汁,因而也称源泉。我不认为《城市书》里有关城市精神失落的主题,只能作为单纯的诗人痛苦状态来解释。就像一篇爱情诀别书,如果写得很长,恰恰证明诗人还爱着她。再幸福的生活表达不好也是痛苦,再痛苦的精神历程如果能在鉴赏学意义上得以承认,那就是诗人无尚的幸福。匡政是一个善于对痛苦生活展开精雕细琢的人,他的大部分诗作都洋溢着敏锐的智慧和洞见,这使他过早地接近了诗歌悬崖的边缘。这个悬崖的边缘长出的一枝葱翠之叶,那就是他在扉页上写的那句话:“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外祖母”等等,我被感动了。我翻阅手稿,猜测诗行里必有外祖母的详情记录,果然我读到了匡政献给外祖母的诗。读者千万不要轻视这传统意蕴的轻轻一笔。叶匡政,是城市贫困化精神生活的骄儿,这是我读《城市“书》的总体印象。早些年,我见过一位生活在“贫困”农村的母亲向着一群在土炕上乱爬的孩子,撒出一把山芋干,母亲就是这样喂养着孩子,这看上去的贫困化生活,却蕴含着极为丰富的天然之道。因而,它直接指向的是诗而不是“贫困”。对于精神领域的贫困化,匡政正以丰润之笔,表达着一种埋藏较深的哺育与被哺育的关系。诗人,归根结底必须在得到哺育的环境里成长,所谓城市的空洞和虚无、喧嚣和孤独感都是不利于诗人身心成长的恶劣环境,这实在是习惯思维里的俗见,我看见匡政在其间却净化了自身。对待城市,诗人如果第一眼看不到它朴素的实质,便匆匆忙忙地去写对城市的所谓深刻的认识,实在是许多诗人流行的幼稚病,不论实际的精神生活多么困苦,诗人都必须把此种困苦当作馈赠,因此,当这部《城市书》被一种滋润感所覆盖,我触摸到了匡政诗:意气饱满的内核,舍此,我们还谈什么诗人。匡政以他的诗歌实践,在城市贫困化精神生活状态下实现了向精神骄儿的转变,读他的诗,我感到了他潜在的温暖。是的,研究起来,它们属于情真意切的温暖诗作。让我重温区政献给他外祖母的那“轻轻一笔”: 为了亮一些,她移到窗前一针一针地缝下去永不复返这首小诗,经笔者建议,匡政欣然地决定将它作为诗集的压轴之作,倒也不是区政简单地听了我的话,而是说明他大概同意了我对他诗集的整体评价,匡政说:“从永远地铭记一个朴素生动的形象开始,她应成为埋藏在所有形象中的惟一形象,只是不要埋藏得太深,这就是诗”。正是我和区政在“天天愉快”茶楼共话诗歌源泉话题的时节,我表达的大概意思是,我们时常把我们正在享受着的甘纯泉水称为源泉,我们寻找源泉,我们看见了一条清亮的河流,于是我们竖起标记,认为这是源头,假如我们仅用舌头和肉眼就能识别源泉的发端之处的话,我们还有什么灵魂可言。《城市书》正是于干涸之处昭示着源泉的莅临的。我祝贺它的出版。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于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