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木木》是屠格涅夫一八五二年写作的。早在一八四七到一八五二年间发表的《猎人笔记》中,作者就用随笔的形式记述了在俄罗斯中部山村、田野打猎时的所见所闻,满怀同情地描写了农民的悲惨遭遇,发出了对于农奴制的抗议。《木木》堪称是《猎人笔记》的续篇。小说通过讲述发生在莫斯科女地主宅邸里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描写了农奴格拉西姆一生悲剧性的命运。小说中的主人公格拉西姆是一个聋哑人。他在农村中长大,本来是个出色的庄稼人,一个人能干四个人的活。后来被太太弄到城里,当了看管院子的人。在这里,他热烈地爱上了洗衣女塔季扬娜。由于专横、任性的女主人突发奇想,随随便便地就把塔季扬娜嫁给了一个游手好闲的酒鬼,格拉西姆感到了深深的痛苦。他在路上拣到了一条小狗。他把自己的全部心力用在了这个小生命的身上,企图从它那里找到他在人世间无法获得的温暖和慰藉。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木木”来呼唤它,小狗因此而得名。但女主人讨厌木木的吠叫,命令将它处死。格拉西姆被迫亲手淹死了这个与他日夜相随的“伙伴”。而这个一向温顺的大力士也终于不辞而别,离开女主人的宅邸回乡去了。作者通过对自私、残暴的女主人和诚实、善良的聋哑人这两个形象的刻划和他们相互关系的描写,对俄罗斯黑暗的农奴制度进行了无言而激烈的抨击。作者这里并没有直接描写农奴主对于农奴的那种敲骨吸髓的经济上的压榨和凶相毕露的肉体上的摧残,而是着重地揭露了这个罪恶的制度对于劳动者在精神上的压迫、戕害和虐待。作者成功地塑造了聋哑奴仆格拉西姆这个人物形象。“这汉子身高二俄尺又十二俄寸,魁伟得如同神话里的壮士”。他为人正直,性情严肃、稳重。他爱周围的人,爱自然界,对于土地尤其怀着深深的眷恋之情。他深明事理,有着应付实际事务的智慧。他言必信,行必果。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不惜付出痛苦的代价。人们畏惧他,也佩服他。在他的身上,读者可以看到俄罗斯民族固有的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坚毅的性格和巨大的道德力量。无疑地,黑暗的农奴制的长期统治给人造成了精神的压抑和性格、心灵的扭曲。从格拉西姆对那个专横的女主人的愚昧的忠诚、对强加给他的压迫所采取的逆来顺受的态度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因此,正像作家阿克萨科夫所说,“格拉西姆的形象是俄国人民的象征,体现了俄国人民惊人的力量和不可思议的温顺……”。不过,这种温顺并不是没有极限的。在小说的结尾,他还是未经女主人的允许,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看管院子的职守,返回故土去了。这个结局预示着,在这个大力士的身上潜藏着巨大的精神力量,总有一天,这种力量是会爆发出来的,而一旦爆发出来,是会无情地毁灭一切的。小说中格拉西姆的原型——实际生活中的农奴安德烈,本是一个对女主人阿谀奉迎的十足的奴仆。小狗被溺死后,他并未出走,而是继续侍奉着自己的女主人。显然,小说中保持着自尊和独立人格的格拉西姆这个人物形象虽然源于生活,却是经过了作者的艺术加工的。这表现了作者对于被压迫者的人格的尊重。小说中的女主人与其原型也不尽相同。她不像作家母亲那样专横跋扈,喜怒溢于言表。在作者笔下,这个地主老寡妇不仅冷酷、残忍,而且伪善、奸诈。如果说,果戈理对地主的讽刺,是一种“含泪的笑”,他笔下的地主形象显得滑稽丑陋;那么,屠格涅夫对地主揭露得要更为辛辣尖刻,他笔下的地主形象,往往是显得可憎,而且可恶的。《阿霞》完成于一八五七年。一八五七年,屠格涅夫疾病缠身,与那位他终身眷恋、出生在西班牙、后居住法国的歌唱家维亚尔多夫人的私人关系也发生了危机。为了摆脱痛苦的心境,在这一年的夏天,他孑然一身来到莱茵河东岸、离波恩不远的小城——津齐格矿泉疗养地。在这里,他结识了一些俄国人,其中有著名画家尼基京及来自莫斯科的萨布洛夫兄妹,并开始创作《阿霞》。在一定程度上尼基京和萨布洛夫兄妹成了《阿霞》中的主要人物的原型。小说的女主人公阿霞的身世与屠格涅夫女儿的身世几乎完全相同。作者似乎把对于女儿的爱、对她的未来命运的思考和忧虑写进这部小说里去了。他曾在给列夫·托尔斯泰的信中说过:“我写《阿霞》时非常激动,我差不多是含着眼泪写的。”这部小说于一八五七年在罗马脱稿,一八五八年在俄国出版。阿霞是一个富有的地主和一个女农奴的私生女。女农奴死后,由父亲抚养成人;父亲死后,由其同父异母的兄长带着到异国旅行。在德国的小城津齐格矿泉疗养地,阿霞与尼·尼邂逅,并爱上了他。尼·尼也热烈地爱着阿霞。当阿霞主动提出与他约会、向他表白自己的感情时,他却惊得目瞪口呆,畏惧地退缩了。他对自己说:“如今,幸福来到了——而我却动摇了,我竟把它推开了,……幸福的突然到来反使我心慌意乱。我承认,阿霞本人,连同她火辣辣的性格、她的身世、她受的教育——这一个有吸引力却又古怪的少女,着实把我吓住了。”他伤了她的心,也伤害了她的自尊。她决定与他诀别。当尼·尼意识到自己与幸福擦肩而过时,他自责、后悔,追怀不已。阿霞是个不寻常的姑娘。她有着火热的感情、坚毅果敢的性格,并且极端的自尊。她想要“去干一番艰苦的事业”,她说:“要不,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生也就白过了。”她“想不虚度一生”,“在身后留下痕迹”。正因为如此,在生活中,她需要一个坚强有力、不同凡响的人物。她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了尼·尼的身上。然而尼·尼远不是女主人公心目中的那种英雄。他毫无目的地漂泊,过着闲散疏懒的生活。他没有任何事业上的追求,他认为在一生中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业是“不可能的”。他不像阿霞那样,怀着炽烈的感情去追求理想化的崇高的爱,并不惜为此献出自己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需要的只是“彼此相恋为伴的欢乐”,他并不准备“履行自己许下的诺言,去了解一项艰难的任务”;他更无法摆脱贵族社会的偏见,不能真正接受“她的身世、她受的教育”。男女主人公对于生活、对于爱情所持的不同态度,有如两条永远不能相交的平行线。既然如此,他们短暂的爱情以悲剧而告终结,也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尼·尼是屠格涅夫创作的众多的“多余人”画廊中的一个人物形象。对于这种人物产生的社会原因,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为《阿霞》所写的评论文章《幽会中的俄罗斯人》中曾作过深刻的剖析。他指出:“一个人生活在除了渺小的生活盘算以外,别无任何向往的社会里,他的思想就不能不浸透渺小卑微的东西。”“凡是遇到需要巨大的决心和高尚的冒险精神的事情,他便胆怯心虚,他便软弱无力地退缩,其原因同样是生活只训练他在各方面去应付那些渺小的事物。”男主人公尼·尼正是这样一个人物。正因为如此,车尔尼雪夫斯基把尼·尼称之为一个“意志软弱的贵族罗米欧”。屠格涅夫也认识到,阿霞所需要的英雄,既不是彼得堡上流社会的那些年轻人,也不是在异国漂泊的贵族出身的尼·尼这样的人物。他在另一篇小说《往来书信》中,借人物之口说过:“在我们的时代,英雄是没有的……。”不过,在事实上,屠格涅夫笔下的“多余人”形象中,有的(如罗亭)也曾具有某种英雄的气质,尽管他们仍然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只是由于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起,平民知识分子开始登上历史舞台,贵族知识分子的时代行将结束了。出现在这样一种历史环境中的“多余人”尼·尼,已经不再具有罗亭那种理想主义的光辉,不再具有为履行社会责任而行动的美好愿望。他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真正的多余人,成为社会发展中的一种纯粹的惰性力量,这是完全合乎历史发展的逻辑的。 阿霞是“屠格涅夫少女”画廊中的一个非常动人的女性形象。作者成功地刻划出了阿霞的复杂、矛盾甚至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性格。她热情、善良、纯真、坦率,同时又任性、多变和怪异。作者用了许多笔墨交代她那怪异的性格形成的社会原因,即她的特殊的身世。这种身世,使她在社会上蒙受屈辱,使她的自尊心过度的膨胀,使她形成了多疑的性格。“处在她的境地,要么得学会讨好别人,要么就孤芳自赏。”而她选择了后者。这就是说,她的独特的性格,是需要由她所处的独特的社会地位、由世俗对于这种地位的偏见所造成的巨大精神压力来加以说明的。尼·尼其实并没有真正能够超越这种偏见,所以他也就不能真正理解和同情阿霞,而他与幸福失之交臂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由此可见,在阿霞的爱情悲剧中,是隐含着作者对于世态炎凉的感叹和对于封建社会那种等级关系的谴责的。一八六○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初恋》,是根据作者本人少年时期的印象写成的。他承认,沃洛佳就是他本人。他的父亲、母亲和他十三岁时爱过的少女,是小说中其他主要人物的原型。他说过,《初恋》“是我最爱的一部作品。其他作品或多或少有编造的成分,《初恋》却是根据真事写成的,不加一点修饰。每当我反复阅读时,人物形象就在我眼前鲜明地显现出来了”。的确,在屠格涅夫的作品中,没有一部具有像《初恋》那样明显的自传性。小说的女主人公季娜伊达出身在一个破落的贵族家庭。她二十一岁,是一个身材苗条的美丽的少女,第一眼就给人一种“令人神往的、专横的、亲密的、嘲弄的、动人的”印象。在她的周围,聚集着她的一小群崇拜者。她仿佛是一个没有教养的、放浪形骸的女人。她同他们作各种游戏,嘲弄他们。但在内心深处,她厌恶这些人的无聊和庸俗,渴望遇到一个在精神上能够支配自己、或者说自己可以依赖的男子,渴望能够从这个男子的身上得到一种真正的、她愿为之作出牺牲的爱情。十六岁的沃洛佳对季娜伊达怀有一种纯真的感情。作者对沃洛佳初恋时的那种激动、羞怯、紧张,那种清新的、令人心旌摇荡等心态,描写得十分细腻、真切。季娜伊达有点为这个少年的真情所感动。只是在她看来,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沃洛佳的父亲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物。他认为,“自己的事自己作主——人生的奥妙全在其中了”。按照他的逻辑:人有意志,就有自由,就有能力去驾御别人。季娜伊达以为自己在彼得(沃洛佳的父亲)身上找到了她理想中的英雄。她拜倒在他的脚下,甘心充当他的奴隶。但是,他对季娜伊达的感情,不是少年沃洛佳的那种纯真的爱,而是一种情欲。他并不准备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当他与季娜伊达的隐私被沃洛佳的母亲知道后,他也就离开季娜伊达寄居的乡村了。在最后一次会面时,他甚至鞭打了她,而她竟然驯顺地去吻那被鞭打的伤痕。……季娜伊达与“父亲”的爱情关系是不平等的。“父亲”所谈论的“意志”,不过是一种“驾御别人”的权力。沃洛佳所看到的“父亲”鞭打季娜伊达的一幕,把两人之间的这种不平等关系再清晰不过地展现出来了。屠格涅夫认为,在爱情生活中,这种不平等的关系简直是不可避免的。在《往来书信》中,他借一个人物之口这样说过:“……在爱情中没有平等,没有所谓的心灵自由结合和德国教授们闲中苦思冥想出来的理想……在爱情中一个人是奴隶,另一个人是主人。”“爱情是锁链,最沉重的锁链”。他把这种渗透在人类最美好的感情中的不平等关系,归结为是由当时贵族社会中那种“奴役人的习惯”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