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艺，作为艺术在人类文化史上是专属于东方文明的奇葩。它古老，古老得犹如远古的图腾；它新奇，至今依然在每个书家的笔下日新月异。它写实，具像得如化石上的古生物；它抽象，抽象得如符号中的符号。1983年在厦门召开的一次学术会议上，伍蠡甫先生嘱咐我研究一下《六艺之一录》。回京后几经周折，我终于在社科院图书馆借阅了这部400余卷专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书法的论著。当时，国内对海外传来的现代派艺术依然“打入另册”，尤其对抽象艺术更是视为异类。殊不知，抽象艺术的老祖宗恰恰正是在大汉民族自己家里，光耀古今的六艺之一——书艺。此后，我开始讲授书法美学，同时进行了书法和另一抽象艺术——音乐的比较研究。书法作为抽象艺术虽然是普通技艺，却是何等的伟大，其内蕴又是何等的深宏，那简直是美的渊薮。普通人要写好书法，因为它会带给每个人终生伴随的一种审美的愉悦，一种陶冶情操的修养，一种创造美的实践价值。挥毫泼墨之时，那种只可体验和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心境，物我两忘。心与物瞑的畅怀，简直就是创造了一个世界，做了一次造物主的感觉。这种体验，在写大篆，尤其作草书之时，会变得最为强烈。假如把书法比作绘画，那么可以这样说：大篆是写意画，小篆是工笔画，狂草是泼墨，隶书是庙堂建筑，楷书则是民居。如果说大篆以最精练的线条图画物像的话，那么，草书则以最具韵味的抽象形式，表现了最生动的意象和境界。中国的抽象艺术正因为如此，才具有诱人的魅力。现代派艺术家如能从中体会到个中三味，定会有惊人的收获。古往今来作草书的人，总把大千世界的一切物象融会笔下：花草虫鱼，崩崖绝谷，闪电惊雷，五岳山川一齐尽收眼底。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惊蛇入草，狮蹲狼奔。或长枪大戟，俨然一片古战场；或白云出岫，山泉淙淙流出一片和平淡远，一切都可以寄托、象征在草书里。它是随心所欲的自由王国，传神写意，取其物象，不拘形迹。可以说，草书创作本身就是至美的法则，而它所具备的难以企及的抽象美之所在，就在于有画亦有诗的韵味和境界。书法，是一门绝妙的艺术。它高深玄妙，令帝王将相瞠目；它平易近人，又使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会心。不同的书体，产生于不同的时代，而其艺术魅力却不受时代的局限。篆书游龙戏凤，如画；隶书长袖临风，如舞；楷书老骥伏枥，如塑；行书且吟且咏，如歌；草书天马行空，如乐。学书者，无论老幼，都无须孜孜以求于点画的形似，而要掌握其规律，一起步就应着力于点画的神态动势，使运笔为传神服务，方能使点画有所归宿，赋有灵魂，把字写活，否则就会把字写死。唐楷的法度虽好，唐诗的格律虽严，但千余年来，后人千军万马却总不能诗超李杜（李白、杜甫），书盖颜柳（颜真卿、柳公权）吧。现今，诗早已突破古人大踏步前进了，书则进步不大，应该是我有我法的时代了。有的现代书家大胆地做了探索，但路子尚有待研究。书与画早已分道扬镳，把书弄成画面总不是正途，因为那不是书，而是画了。正像诗中有画，不是说以诗配画，而是指诗中如画之意境一样。书画同源也不是从原始回归到象形文字，更不是向图解文字发展。这套《历代书法名家技法鉴赏丛书》，原是应和平出版社之约，为成人学书法而编撰，后又改为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此书，这样就不得不对原稿作某些调整。但愿本丛书能够老幼咸宜，无论对初涉书坛者，还是当代书家，也无分老幼尊卑，均可开卷有益。本来希望能在长达几千年的书海中理萃掇英，以求对书艺的发展变迁描绘出一个可见的缩影，同时也让学书法的读者有所择从。成年人不妨试试从一个新的角度、路径和方法去学习书法：可以按书法的历史发展顺序，先从大篆写起，继而隶书和小篆一起写，再写楷书、行书，最后写草书，用一年的时间篆、隶、楷、行、草5种书法都熟悉了，你就会自然钟情于某种书，然后再集中精力去攻之，两年过去，定会形成自己的书写风格了。而青少年或可从书史的中段切入：由隶书开始，上溯可由隶书至小篆，至石鼓文至金文；下行可由隶书至楷书至行书至草书。希望大家把学习书法作为一种审美活动，像参与一场演出、一次远足、一次音乐会、一种文学修养，不必欲求惊世之作，但求有赏心畅怀抒情之效。以书法为业者毕竟是少数，但学习和喜爱书法者理应是全民。学书途径，我欣赏后一种从隶书切人的方法。因为隶书与楷书相近，点画比楷书单纯，而法度又不像楷书那样森严。它承上启下，同各种书体有比楷书更为密切的联系。西晋文学家成公绥曾盛赞各种书体中惟隶书繁简中庸，规矩有则，用之适宜：“或轻拂徐振，缓按急挑，挽横引纵，左牵右绕，长波郁拂，微势缥缈。……缤纷络绎，纷华灿烂，絪缊卓牵，一何壮观！”“或若虬龙盘游，婉蜒轩翥，鸾凤翱翔，矫翼欲去；或若鸷鸟将去，并体抑怒，良马腾嚷，奔放向路。仰而望之，郁若霄雾朝升，游烟连云；俯而察之，漂若清风丽水，漪澜成文。”当然，在成公绥生活的时代，楷书与隶书尚未真正分流，但除狂草外，各种书体已基本齐备了。隶书作为各种书体的纽带必定是不差的。本书这样推崇隶书，并不是作者对隶书情有独钟，而是希望以它作为一个较理想的切入点而已，并不限制大家作别种选择。本丛书共分为五卷，每卷前有对某种书体的技法讲解，后有历代名碑名帖分析鉴赏，形成为一个完整的组合，以便于读者学习鉴赏实用。对于每种书体，每位书家，丛书创作尽量点出其师承渊源，以洞察其风格形成的历程，继承与创新的奥秘，力图为读者提供一份借鉴。书法，毕竟是文化巨川中的一个分支，艺术大洋中的一片静海。它所表现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情思，更是中国文化的心灵境界。我们透过数千年形成的繁复的笔法、家数、渊源、流派和风格等内容，可以洞见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诗心，感受到中国美学和艺术的真正性灵和生命的慧境。中国画重视用笔，重视线条美，书法当然尤甚。明代文学家解缙在《春雨杂述》中说：“若夫用笔，毫厘锋颖之间，顿挫之，郁屈之，周而折之，抑而扬之，藏而出之，垂而缩之，往而复之，逆而顺之，下而上之，袭面掩之，盘旋之，踊跃之，沥之使之人，韧之使之凝，染之如穿，按之如扫，注之超之，擢之指之，挥之掉之，提之拂之，空中坠之，架虚抢之，穷深掣之，收而纵之，蛰而伸之，淋之浸淫之使之茂，卷之蹙之，雕而琢之使之密，覆之削之使之莹，鼓之舞之使之奇。喜而舒之，如见佳丽，如远行客过故乡，发其恰；怒而夺激之，如抚剑朝，操戈矛，介万骑而驰之也，发其壮。哀而思之，低回戚促，登高吊古，慨然叹息之声；乐而融之，而梦华胥之游，听钧天之乐，与其箪瓢陋巷之乐之意也。”熟练地驾御笔墨，理解前人用笔的精妙，继承传统的精髓，工夫到了，自然就能体会其天巧奇妙之处。学者之所以注重用笔，就是首先要解决好书写中字的骨架结构形体问题；然后才能写出神采韵致。一旦豁然贯通，就能进入像钢琴家弹钢琴一样的境界，心手合一，情融笔墨，物我无间，达到浑然天成，也就是学书的化境了。而这学书的化境和极致，乃是为了表达感情个性，抒发喜怒哀乐，而非其他。如上，愿与青少年朋友共勉。李起敏1995年夏秋之交于蓟门烟树2000年夏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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