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突围,从对“文学”的重新想像开始。在林希隽辈那里,所谓的“文学制作”、所谓的“严肃的工作”,“形式要有‘定型’,要受‘文学制作之体裁的束缚’;内容要有所不谈;范围要有限制。这‘严肃的工作,是什么呢?就是‘制艺’,普通叫‘八股’”。而鲁迅以为,“比起高大的天文台来,‘杂文’有时确很像一种小小的显微镜的工作,也照秽水,也看脓汁,有时研究淋菌,有时解剖苍蝇。从高超的学者看来,是渺小,污秽。甚而至于可恶的,但在劳作者自己,却也是一种‘严肃的工作’,和人生有关,并且也不十分容易做”,鲁迅在这里强调杂文品格的严正和杂文家创作的认真,“小小的显微镜”与“高大的天文台”交锋的背后,鲁迅更是在用一种反本质化的“文学”建制,去解构林希隽等人以西方“文学概论”为标准定义对“文学”理解的垄断。施蛰存、杜衡、林希隽等人口口声声视为理所当然的“文艺价值”、“严肃的工作”、“繁重文学制作”其实都是历史性建构的产物,破解文学的本质性定义,即否定了“文学概论”式的文类等级观对杂文的轻视与冷落:我们试去查一通美国的“文学概论”或中国什么大学的讲义,的确,总不能发见一种叫作Tsa—wen的东西。这真要使有志于成为伟大的文学家的青年,见杂文而心灰意懒:原来这并不是爬进高尚的文学楼台去的梯子。托尔斯泰将要动笔时,是否查了美国的“文学概论”或中国什么大学的讲义之后,明白了小说是文学的正宗,这才决心来做《战争与和平》似的伟大的创作的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中国的这几年的杂文作者,他的作文,却没有一个想到“文学概论”的规定,或者希图文学史上的位置的,他以为非这样写不可,他就这样写,因为他只知道这样的写起来,于大家有益。鲁迅似乎素来反感“文学概论”或“什么大学的讲义”之类俨然、雍容、缜密的本质性规定,“比较自爱的人,一听到这些冠冕堂皇的名目就骇怕了,竭力逃避。逃名,其实是爱名的,逃的是这一团糟的名,不愿意酱在那里面”,这一思路印之于杂文的文体确认,则是: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鲁迅对“文学本位主义”的揭破,正是要世人警醒潜藏在“严肃的工作”、“繁重文学制作”之类背后的权力体系,以及在这种纯文学性的“文艺价值”麻痹之下,遗忘了“生存的血路”,甚至无意中成为反动者的帮闲。而那种“不愿意酱在那里面”、“倒不如不进去”的逃命、破名的思维特质,承载了鲁迅对文学经典化、体制化的反思,任何艺术、文学一旦“被命名”,往往就容易失去其原有的生命与活力,而杂文的价值正在于“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至于鲁迅对自我生命价值的自觉,以及这种自觉与杂文创作之间内在的关联,张新颖先生已经作了非常精辟的论述:鲁迅直至生命终止才不能不放弃的杂文,这种交织着他人的毁誉、褒贬,消耗着自己的精血和心神的杂文,这种与平庸、繁琐、肮脏甚至是令人愤怒、厌恶、绝望的现实血肉粘联的杂文,写作它的最根本的内在动因……都是出于一个主体对于现实世界的自由责任。对于现实的自由责任,是构成这个主体的核心因素,处在主体的内部,对于主体来说,它不是来自外部的动力。P258-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