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是很神圣的。小时候听长辈讲故事,天真地相信终南山住着许许多多的神仙,那时候,终南山是我想像中的“仙山”。稍长后读了王维的那首千古绝唱:“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更让我对那座神秘的“圣山”萌生了无尽的向往,极想有一天能亲自体验~下“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至境,夙愿之深,竞成了多年以来无法忘怀的执念。随着岁月的推移,终南山亦在我的书斋中升格,渐渐与历史的余韵和诗词的意境交融在一起,如同那若即若离的梦境,让人魂牵梦萦。我的心中,终南山是隐士的山,是侠客的山,是修行者的山,是寻梦者的山,是流浪者的山,是旅行者的山。我总是在梦中寻找终南山,寻找那崎岖山道;寻找那涓涓清流;寻找那峭崖枯藤;寻找那千峰竞秀;寻找那深谷幽寂;寻找那丝“干山乌飞绝”的静谧;寻找那股“岭通佳气,峰绕瑞烟”的圣洁;寻找那份“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的潇洒……后来有幸拜读金庸先生的作品,其中便尤为钟情于《神雕侠侣》,可能是书中的世界让人神往;亦可能是杨过与小龙女之间那份惊天地、泣鬼神的深情让人动容;然而另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却是我对终南山十几年来的倾慕——它终究是我心中的一片净土。当想到终南山下、活死人墓中,龙杨二人终成连理,遁迹于天地之外,心中竟是喜不自禁。尽管明白那二人不过是作者臆造出来的神仙眷属,但丝毫无碍于我心中的钦慕。更何况,终南山毕竟不是虚构中的神山,它现在仍然屹立在中原大地上,在长安以南、秦岭之间,巍峨崦峭,直刺云霄。这样的终南山怎不使我怦然心动?这样的终南山怎不使我心驰神往?所以,我未了!独自一人,带着一颗热忱而虔诚的心,带着多年来不尽的畅想,带着对龙杨二人由衷的倾慕,穿越千年的黄土地,追寻千万里的回忆,只是为了靠近一个虚无的梦境,抓住那份眼底的真实。所以,终南山,我未了,独自一人来了。我喜欢做孤独的旅行者,倒不是因为特别讨厌随团旅游,只是在我的认知中,旅行是一件很个性化的事,里头带有一丝流浪的意味,不应该和他人牵扯太多,否则就体味不到那份独特的美感了。试想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像赶集一样从一个景点转移到另一个景点,除了疲惫之外,又能有什么收获昵?风景不光要用眼睛去看,更需要用记忆去充实,用心灵去感应,用灵魂去品味……旅行应该像生活,走走停停之中,将瞬间的动容尽数收进记忆的仓库,待到风轻云淡之际再拿出来细细咀嚼,那种感觉才能历久弥鲜,让人难以忘怀。当我背着行囊站在长安古道之上,遥望南方天际的那抹青岚,心中涌动起一股苍凉。历经千年的黄土地就在我的脚下,曾经是七朝帝都的西安城用它沧桑的怀抱紧紧拥住了我这个行路之人,强烈的皈依感充斥着我的灵魂。面对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面对直上青冥的终南群峦,面对洗尽铅华后的古都长安,我只想敞开胸怀,仰天长啸。时空的转换只是弹指一瞬,繁华的陨落不过一梦之遥,但是,盛唐的气息却依旧萦绕于行人的呼吸之间。帝都,牵系着皇威,牵系着权力,牵系着四海归一的辉煌,也牵系着尔虞我诈的阴仄。长安,曾经是政治漩涡的中心。然而,离这个是非之地仅一步之遥的终南山却同时又是隐土们的乐土。这个看似矛盾的现实背面给予我们的是无尽的深思——归隐便是为了入仕,如此的悖论自始至终贯穿着我国的封建时代。单以唐朝为例,士人们先隐居终南山而后再被朝廷重用的例子就不计其数。那时的隐士们不约而同地看上了终南山这块风水宝地,正是因为它是距离皇帝最近的名山,所谓的“终南捷径”便是因此而来。相传,唐中宗时期有一儒生卢藏用,在未得志前一直隐居在终南山,后被朝廷延请出山,屡居要职。一日,这位卢大人陪远道而来的道土司马承祯游览终南山,卢藏用道:“山中大有佳处,何必在远?”意思是劝司马承祯不如到终南山来修道。岂知司马承祯意味深长地答道:“以仆所观,乃仕宦捷径耳。”这句话说得实在刻薄,羞得卢大人尴尬至极,无言以对。其实,我们大可以厚道些,不必一味地指责卢藏用是沽名钓誉的宵小之徒,在那个时代,“隐居终南”已蔚然成风,走此捷径的又何止卢藏用一人?王昌龄甚至毫不隐讳地说过“置身青山,俯饮白水,饱于道义,然后谒王公大人,以希大遇”。就连李白也曾经“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筠征赴阙,荐之于朝,与筠俱待诏翰林”。王维从早年开始就亦官亦隐,曾经多次藏身终南山,直到晚年退居蓝田的辋川别业,才彻底过上了“不向空门何处销”的隐逸生活。他在《终南别业》中提道:“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便是对其晚年闲居终南山下“万事不关心”的最佳写照。王维这种“齐一仕隐”的作为一直被后代士人所效仿,成为了身处官场的儒生们寻求精神解脱的一条出路。读书人是坚韧而又脆弱的,对他们来说,归隐山林是为了保留最后一丝尊严,也是为了逃避现实的阴暗,但不知道武侠世界中的那些高人义士退隐江湖时,是否也怀有这种矛盾而又无奈的心情?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