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子君和涓生把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理解得太简单、处理得太随便了。《伤逝》是对于怎样实现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的思考。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悲剧留给后世深刻启示,这种启示并不随着时代的前进而都消失了,或过时了。子君的命运是永远令人惋惜的。子君的悲剧,在当今的世界,仍然在不断演出。子君虽然勇敢地冲出了家庭,但她没有自我,总是依附于男人,志趣平庸,没有理想。她时常在眼前的平庸与逝去的梦之间徘徊,因此,不断强迫男人回忆初恋时那一幕。子君从这里寻求满足,此外再没有别的世界。逝去的梦永远笼罩着她的生活,她的勇气在平庸的婚姻生活里消磨殆尽了。任何一个女性在初恋时总会被追求的,但假如停止在这里,悲剧就会发生。如果我们试比较一下子君的恋爱悲剧与丁玲、冯沅君、凌叔华等的成功恋爱,一定会很有启示。涓生的形象通过“手记”而得以刻画。涓生是一个靠不住的、不负责任的小文人的形象。很会说一些诗性的甚至是警策性的空话,他对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的理解很肤浅,而且是实用主义的。涓生当然是善良的,然而是无耻的。鲁迅为了减少对他的批评的强度,使用了让他自我忏悔的写作策略。正如他的忏悔,他是卑怯的,大体上说仍然是古代文人“始乱终弃”模式的现代版。涓生不像是在追求理想,而是追求时髦,他把婚姻自由当作时髦,他求爱的方式也不过是照搬西方电影。时髦的事情在他的生涯中一幕幕演出,同时也就很快遗忘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唐瞍先生曾经深刻地指出,涓生的“烦厌”情绪,恰好说明他没有力量去粉碎社会更大的压力,只是归咎于子君,归咎于有了一个家庭。我认为,涓生的悲剧正在这里:他不了解自己对于婚姻生活烦厌情绪的由来,也不真正了解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甚至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小说毕竟不同于杂文,杂文虽也用形象,但毕竟是逻辑的,小说却是用故事和人物来思考。《娜拉走后怎样》是杂文,而《伤逝》是小说,虽然二者主题相通,但小说的故事、形象往往大于主题,故事所含蕴的东西,意味深长。《伤逝》里写到了爱情的成熟。这篇小说共有十八节,在第五节里子君与涓生的爱情就成熟了:“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当一次爱情成熟了,是否就意味着爱情的最美好的时光和体验都无可奈何地逝去了呢?鲁迅用“伤逝”作标题的真意,是否在此呢?可不可以说,最让人悲“伤”的是随着爱情的成熟而“逝”去的爱情的快乐?“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爱的成熟掩盖了爱情双方的真隔膜?如果真可以这样理解,那么,这就是说,随着爱的成熟而来的,不仅是爱的激情的逐渐消退,而且无法消除的隔膜里逐渐生长的危机,最终将使得爱的双方成为怨偶。P1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