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常说我“神不守舍”。其实,那个时候,我的“神”正在雕胡村神会庐与先圣时贤们相互切磋和倾诉。一位自命为思索者的人,注定要过着双层生活:看得见的现实生活和看不见的精神生活。神会庐是我为自己难以停歇的灵魂所建造的永久居所。它恍兮惚兮、窈兮冥兮、寂兮寥兮,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得见、找得到。大约在十年之前,历史系的魏良弢教授给我刻了一方印章:“雕胡村神会庐主”。乡村、草庐既是我形来人间世之处,也是我神游大自然之所。不过,出生之处和神游之所大相异也。我出生于江苏省沛县张庄乡阚庄村一户贫苦农民的家庭。尽管迎接我的是一间又黑又脏、又矮又破的小草屋,可是我的先辈们一天也没有失去“飞黄腾达”的梦想。曾祖名叫蒋士达,祖父名叫蒋万荣,父亲的名字更响亮:蒋立龙,而当我被“土改工作队”送到马坡村小学读书时,爷爷给我这个乳名叫“四辈”的孩子起了一个“大名”:蒋广学。士、万、立、广,是我们家四代人在蒋氏宗谱中应排的班辈,将它们分别配上达、荣、龙、学,对于一个靠做长工维持生计的人家来说,要花上多少心思,和寄托着多么美好的希望啊。现在,连我的儿子、孙子都不愿意听我唠唠叨叨地“忆苦思甜”,可是,那就是我初来世上生活的窝,是我在懂事之后决心要“改变”、要“掀掉”、要“告别”的家。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这个贫苦但有着强烈的生活意志和吃苦耐劳精神的家,光有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社会大革命,也不能让我住上了二十七层高楼大洋房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而如果没有这个破烂但又充溢着美好幻想的家,我怎么会在现实生活之外,为自己建造一所“与天地并生,而与万物为一”的“神会庐”呢!是的,我是一个苦孩子。解放前夕,我二十六的母亲就因为无钱治病离开了我和不满四岁的弟弟。但这个家庭给了我两种品格:诚实的劳动和不停顿的幻想。靠诚实的劳动建设现实的生活,靠不断的幻想修筑通向“无际世界“的美妙之路。将这两者结合起来,使我认识到读书、学习必须具有三种品德。第一种是“用心学”。所谓“用心学”,就是老老实实的学,认认真真的学,全神贯注的学,把所学的知识变成自己的知识。君不见儿童学琴之境乎?把乐谱化为琴声,光听老师讲解是不行的。要自己动着手指跟着乐谱走,反复地练、反复地走,才能熟练地弹出乐谱里的曲子来。“真学”就是化谱符为琴声,化被你学习的知识为自己的心声。再看在公园里写生的画童,对他所写的对象,他是那样的用心观察、用神摹写,直到惟妙惟肖地将所写之景落到画面上,才露出那开心之笑容。与那些出生于书香门第的读书人相比,我自幼就没有良好的文化基础,更没有扎扎实实、循序渐进的学习习惯,我只好时时强迫自己在必须接受和能够理解的知识范围内,调动眼、耳、口、手多种感性工具辅助我的大脑来掌握所学知识,使它们构成我知识生命中的活细胞。我自幼就不喜欢“背书”,但我对于自己能够背诵出来的课文,总想读出自己的味道;读大学时我开始学着记笔记,由于手慢,一堂课下来只能记下干巴巴的几条筋,为了不让教师讲解的内容随着时间的飘移而得无影无踪,下课后我努力回忆、消化,并用自己的话写上几句画龙点睛之语。这些话语,既是教师教的,更是我知识生命的一部分,它们在我的知识生命中再生、蕃衍,豫悦着我的心灵。苏轼的《琴诗》我十分喜爱:“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手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对我来说,所学的知识以及被它们附着的质载体就是琴,我的心力神志乃是“指”,当灵府中响起“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时,那才是我自己的知识啊。读者读到本书第一部分“书生原来是牧童”的各篇文章时,我相信能够找到这种感觉。第二种是“播种学”。所谓“播种学”就是“学以致用”,就是将自己所学到的知识种子播种在广阔无垠的生活田地里,让它们显示出盎然的生机。我虽是学哲学的,但掌握抽象理论的能力却很差,因而,逼迫着我经常联系周围的具体事物或事件来理解所学的哲学原理。这一联系可不得了,竟然发现生活中处处有哲学。或者可以这样说:没有现实的生活就没有抽象的哲学。对于前一层含义,列宁借歌德的话说:理论总是灰色的,只有生活之树才是常青的。对于后一层的含义,中国清代书画家郑板桥说说更清楚:“世人只晓爱兰花,市买盆栽气味差。明月清风白云窟,青山是我外婆家。”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何不使自己的生活哲学化、话语哲学化、文章哲学化?因而,我要把“外婆家”变成自己的“家”:“世间盆兰空栽植,唯有青山是我舍。画入悬崖孤绝处,兰花竹叶两相遮。”做了一件事而未能从中体会到它的普遍的思想性的意义让人共同品尝,绝不丢手;一篇文章如果没有几段哲理化的语句让人反复咀嚼,誓不甘休。读者可以从我对学报编辑生活的回忆中,从我对或被众人遗忘、或被政治打击、或被现实排挤、或被舆论讥斥的几位平凡人物的回忆中发现:藏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的生活哲理,竟像节日的火花在我心中闪烁,让我激奋而无法释怀。我们都是小人物,是注定要被“大的历史”所忽略不计的小布点,既然有幸学到了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所发现的金科玉律、至理名言,何不将其用日常的生活之中,让这些干枯乏味的“事实”在自己的心灵中开出芬芳的鲜花呢!第三种“大化学”。《说文》:“化:教行也。从七、从人,七亦声。”其实,本解不如朱芳圃《殷周文字释丛》说得清楚:“化象人一正一倒之形,即今俗所谓翻跟头。《国语·晋语》:‘胜败若化。’韦注:‘化言转化无常也。’《荀子·正名》:‘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谓之化。’杨注:‘化者改旧形之名。’皆其引申之义也。”从古义,甲形变为乙形而含“应有之义”者为小化;从“无中生有”或由“有中生无”又含“必然之则”者为大化。因而,所谓“大化学”乃是化“万有之学”为“一无之学”的求道之方。如果将此“一无之学”视为新的“有”,相对而言,以前的“万有”也就成了“无”了,因而亦可称为“无中生有”的求道之方。我特别欣赏《老子》“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的话。当然,这是我十几年前读到《老子》后才百般喜欢上这句话的。我自幼于万般无奈之中形成的习惯同这句相差不远,即自发与自觉之间。我上小学的时候,大部分课程没有书,许多知识全凭老师课堂讲解,自己的脑子只能记其大意;中学的时候,虽然有了各种课本,但我还是没有养成很好的看书习惯,学到了解题的方法就“得鱼忘筌”,许多时候,只能拿着一条树枝,与几位家境贫寒的同学一起,在地面上东划西划,直到解出答案为止;懂得了课文大意之后,就“得意忘言”,最喜依葫芦画瓢,编造新的故事,结果得到一个“蒋大吹”的雅号。我这种“大而化之”的学习方法不为老师所喜,然而,当我已经到了“江山易改而本性难移”程度之后,便索性“化短为长”:对书上的学问“不求甚解”,关注于“粗枝大叶”而略其小,把心思花在“大而无当”或被人“熟视无睹”的事物、事件的观察分析上,从中找到具有普遍意义的“思想因子”,危重再让它们在我心中蕃衍、生长,有脊有伦,乃至成为活蹦欢跳的生命体为止。读者可不要以为这是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不,不。它同样是崎岖不平和充满陷阱的路。我只所以选择这条路,生活本身使其然也。在这条路上,像那些一心求实的学者一样,我的努力常常得不到回报,在身心万般疲惫之际屡屡感到孤独和凄凉,面对着空荡荡、冷清清且又迷茫茫的无人之景,我多么想大哭一场啊。然而,在短暂的歇息而使情绪安定下来之后,我便看到:挫折乃是盘山路上的一个弯道而已,只要不改初志继续思索下去,总会在突然间让你进入心旷神怡的境界。这就像苏轼的《夜渡海》所描绘的那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经过漫长的风雨之后,突然在三更天时雨歇云散,除了那朗朗明月之外,天空海上一片空白:“清晰”和“朦胧”的交会世界。这是何等的心境啊。那明月不是别的,是化“万有为一无”的主题性意念;那清澄的天和朦胧的海,恰是这朗朗意念将要尽情舒展的广阔无际的篇章啊。我自己被“化”在这片清澄且又朦胧的天地之中,怎能不如痴如醉!读者可以读一下我的《编学原论》诸章的题记,以及《梁启超和中国古代学术终结》诸章的题记,那是挂在我心头的明月,是撒在我胸海的诗光。以上是我数十年的读书生活逐步形成的“学有三德”的观念。这三层观念,实际上也反映了我的“学术履历”。我这个人,就身份而言,从赤贫人家的一位野孩子逐步成长为大学教授和博士生导师。就思想历程而言,自幼就接受“为民求富”的思想,从而较为自然在走上了信奉马克思主义的道路;而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探求者,对于追求真理所必备的自由精神,更怀有热烈的向往。就其安身立命的专业而言,我经历了从教授和研究历史唯物论课程转向研究编辑学,又从编辑学转向研究和教授中国学术思想史的曲折过程,而这一过程大体上与“用心学”、“播种学”和“大化学”的三种学习境界相适应。读者从本书的目录中,就可看出我的具体“履历”;所以,在这篇前言里,着重叙述深藏于具体履历之中的“思想进程”。最后,我要强调的是:任何一种学习方法都有它的适用范围。本书所展示的是一位“性野”、“灵空”半拉子学者的“学术履历”,对于“性朴”而“灵实”,而又追求宏大建树的人来说,并无太多的用处。《文史通义》的作者、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说得很好:“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沈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把章学诚的这句话略加改造,可以变成这样两句话:“性空者可为大化之学,灵实者应尚科学之功。”章学诚还说:“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正是怀为这一观念,我将自己的闻道之路梳理出来,只是希望让那些性朴灵实的青年朋友品尝一下,另一种学风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